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麼?我又在村裏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曖曖昧昧的。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麼也沒說。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麼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裏。從一條溝裏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著,草也稀了。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夥獨自一人在田野裏刨一棵桐樹。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著手機,他對著手機大聲說……有啊,有。你說要啥吧?要飛機麼?波音737,你要幾架……我幾乎笑出聲來。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經商的眼光打量著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曆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他竟然能說出“737”?他一定是在過去的報紙上看到過什麼報道,他是想當牟其中第二?
後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並沒有埋在吳家墳裏。在無梁,也隻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裏。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於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爾後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著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地風俗,一絲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托人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的大孫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的這個孫子現在也是個小包工頭了,這叫“門裏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常帶著施工隊在外邊承包工程。據說蔡總曾幫他聯係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後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的孫子親自監工,帶著幾個徒弟,在板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後,又由九爺的孫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麵。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胡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著,在板材廠電烤房烘幹,大漆九遍。最後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隻蝙蝠”,取“五福捧壽”之意;底頭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後,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裏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下的一雙大頭棉鞋(軍用的)的鞋窠舀兒裏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了,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麵。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歎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沈戰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餘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後回村的。據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可大國終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裏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一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後邊,三嬸二大娘叫著,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後,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後大吃一驚!在村裏生活了這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於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裏,給書記、縣長彙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著一幫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著縣上的幹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幹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爾後,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縣裏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民政局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定,老人立過這麼多功勳,是建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後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裏經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著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定麼?大國說:按規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可老人的事跡,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
大國覺得他這是給村裏辦了件好事,卻沒有辦成,有些掃興。後來,大國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誌鵬哥(他不喊我“丟”,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小名),喪事辦完,請你務必多留幾日。我說:有事麼?大國說:不是我要留你。是縣長特意吩咐的。縣長本來要親自邀請的,場合不對。所以交代我,請你一定留縣裏小住幾日,咱縣賓館現在也“四個星”了。我說:縣長貴姓啊,我又不認識他。大國說:馬縣長。你不認識他,他可知道你……我說:到底啥事?大國說:我給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幾個錢嘛。現在你是大戶,給縣裏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也算是你造福鄉梓。我說:可以呀。有項目麼?大國說:項目?項目還不好說。立項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來了。你隻要出錢,項目要多大有多大。誌鵬哥,你要出一千萬,我給縣長說說,給你弄個政協常委……聽他這麼說,我有些不高興,就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下午,又來了一群記者,都是要采訪老姑父事跡的。蔡家人都在忙著辦喪事,顧不上。村長挨家挨戶動員,找來找去,隻叫來了十幾個村人,都是些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有國勝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國燦媽、水橋家、寬家、麥勤家、榆錢媽……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後下世了。有的耳朵還聾,七嘴八舌的,也說不出什麼來。可說著說著,頭一句腳一句,竟掉淚了。最後,她們異口同聲,印象最深的,是“胡蘿卜事件”……當年,老姑父剛當支書的時候,瞞下了四十七畝胡蘿卜,救了全村人。可這件事,是曆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
記者走了,卻把老婆們的懷舊情緒給煽起來了。於是又節外生枝……這事由三嬸(國勝家女人)牽頭,串聯了還活著的十二個老太太,挨家挨戶地聯絡,說是要由一家一戶湊錢,給老姑父立一碑。老太太一合計,決定由騾子家女人出麵,請縣史誌辦的苗金水(騾子家的女兒,嫁給了原小學校長苗國安的兒子)撰寫碑文,碑文上要著重寫“胡蘿卜事件”……一家一戶無論出資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這十二個老太太,能量很大,僅是一個晚上,一家一家挨著收,收上來一萬零八十塊錢,立一碑足夠了。
本是蔡家遷墳、合葬,卻又鬧出了這麼一檔事,這把村長(村長是九爺家二孫子)難為壞了。蔡家由蔡總、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裏老太太偏又要張羅著湊錢立碑,村長是晚輩,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於是,村長跑前跑後,經過再三協商,最後蔡思凡勉強答應,“胡蘿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麵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