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元公主與我母親曾有手帕之交,後因母親病故再無往來,想來她看見的也是多年前的我。現在的我無法用美麗來形容,常年的勞苦讓我已經略染風霜,雙手也布滿老繭,再不是那個嬌柔的女子了。
“回皇後娘娘,公主謬讚了。”我謙卑地俯了俯身。
後宮陰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錯就死無葬身之地。皇後雖小,卻不能忽視,伴君如伴虎我還是知道的。
抬頭見她,她又恢複了剛剛的端莊樣子,原來是聖上宴罷群臣回轉未央宮。兩旁喜慶紅衣宮娥上前服侍,我則拉住皇後的手腕,按了按,她明白,俯身給皇帝見禮,口中卻說著:“嫣兒叩見皇帝舅舅。”我失色,欲掩蓋她不妥的稱呼,端著茶杯搶先一步跪倒在聖上身前。微微搖晃的琥珀茶光,透露了我的緊張。
聖上別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笑著對皇後說:“嫣兒起身吧,讓朕看看,可長高了沒?”嫣兒似乎忘記了頭上繁重的假鬢,蹦跳著跑到聖上身邊,一下坐在懷裏,笑著:“長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
”皇帝揉搓著她的後背,叫住我給她把假鬢拿下來。我忙上前,拉住皇後端坐梳妝鏡前,一縷一縷地卸掉假鬢。
我感覺到聖上正在盯著我,灼熱得讓我渾身不自在。悄然瞟過去,聖上斜倚在榻上,笑眯眯地看向這裏,分不清誰是他的目標,嫣兒或我。
聖上今年弱冠,身體羸弱的他麵白如玉。當年祖父常說聖上雖然沒有先帝風範,卻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隻是今天這探索的目光卻讓我不能相信這話。
我收拾好皇後的頭發,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吧。”他開口了,不容置疑。
我應了,退到一旁,隨手放下帳幔。那百子圖是我們一個月來辛苦的結果,恭祝帝後百子千孫。但是皇後這麼小……。
夜深風靜,更漏陣陣,沁骨寒涼,床上很快就傳來小皇後睡夢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騰把她累壞了。
我抱緊胛骨,坐在帳外,麵前擺著彤筆。這是記錄皇帝皇後合房一切細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記起,也似乎沒有可記的東西。
身上驟暖,寬大的龍紋外衣罩在我的身上,驚回頭,蒼白不帶血色的麵龐近在咫尺,那璀璨如星般的眼睛直視著我,嘴角勾出一絲清雅淡笑。我怔怔地望著他,不能言語。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見禮,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搖搖手,貼著我坐了下來,舒了廣袖拿起筆,輕輕寫道:你怕朕?
我滯了一下,接過筆,端端正正地寫了個“怕”字。
他扯了下嘴角,再寫。我抬頭看他,此時的他不像一個皇帝,而是鄰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藥味更讓他多添三分溫潤。隻是那明眸中籠著淡淡憂鬱,讓人心生悲憫。
“記得朕還是太子時就聽說過你,人人都說蕭相的孫女天資聰穎,三歲能文五歲能賦,今天終能得見,作一曲應景的聽聽?”他將那紙舉到我麵前,瘦削的臉上閃著期待。
我拿過紙,靜靜地寫下:才疏學淺,況已五年未曾拿筆,連名字都不記得怎麼寫了。
一絲哀傷從他漆眸滑過,憐惜地伸出手,想要撫撫我散落的鬢發。
我不敢動,直直地挺著。
突然覺得燃著的花燭這般刺眼,心裏慌得無措。
我微撤開頭,俯身拜下。他修長的手指似乎無力地在空中停住,頓一頓,按捺不住地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
皇帝的疼愛也許可以保我朝夕,我卻更懼怕太後。眾所周知,聖上寵幸過的女子多暴斃,太後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歎了歎氣,回身踱步出殿門,白衣飛揚處,盡顯蕭索。外麵侍候的內侍起身迎上,窸窸窣窣一片壓低的聲音隨他離去。而我俯在地上,將頭埋在雙手之內,直到聽不見動靜後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門,望著遙遙離去的身影,月色透過繁茂的枝葉撒下點點銀光在我臉上。太後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後,聖上唯恐太後再次下手,為保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讓年幼的如意與自己一同出入,小心翼翼不給太後機會。但是一次狩獵,如意年少賴床,聖上溺愛他,便獨自前往,回來時卻看見如意已經喝下太後禦賜毒酒身亡。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雙眼暴睜口噴鮮血的景象讓聖上登時氣血攻心,從此落下了身體諸多毛病,藥不離口。本想出口當年的惡氣,卻害得自己獨子臥床,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後唯一算錯的地方。
聖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女人,弟弟。
天亮了,太陽煦暖,通過那菱花格子印過來,照在大殿的青磚上閃閃發光。我伸伸腰,走到內殿,將帷帳掀起掛於旁邊的白玉彎鉤,輕聲喚皇後:“娘娘該起床了,太後等著晨省呢。”
顯然嫣兒並不知道昨晚聖上的離去,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回頭看去,發現聖上不在,問:“皇帝舅舅呢?”
我忙笑著答:“回娘娘的話,聖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喚人進來侍候吧?”
嫣兒點點頭,我去傳人進來。
宮人們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兩位福壽嬤嬤。
這兩位年老的嬤嬤徑直走到床榻前,從皇後剛剛起來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絲絹,看見白絹一絲未染,皺皺眉,捧著走了出去。
在服侍皇後之前曾學過這規矩,雖然未嫁卻應比皇後更明白合房事宜。白璧無瑕的絲絹應該不是太後和魯元公主樂於見到的。
我歎了口氣,拉過皇後,給她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