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喪子(1 / 2)

接下來的十年,對劉武來說是輝煌的。輝煌到他似乎忘記了,忘記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換取得來,也忘記了那場繼位風波是如何平息的。

身為平叛七國之亂功臣的他,越軌越矩、私蓋高閣,帝赦之;用度靡費、私飽國稅,帝赦之;鑄錢稱製、藐視皇廷,帝赦之……劉啟一步步地退讓,武兒一步步地前進。他永遠不會滿足,隻因為他曾經為大漢立過汗馬功勞,挽救了瀕臨滅亡的大漢江山。

我不知道武兒為何會變了模樣,就像如今他進京朝拜時,也再不對我和啟兒誠心誠意地雙膝跪拜。

每當他跪倒在我麵前時,我總心底一窒,呼吸也緊張起來。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那樣不肯罷休的堅持,怎麼會是我病弱的武兒?

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氣喘籲籲地笑著,說,隻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剛擦了,還會出的。

他的笑容還在,他卻已不是武兒。他是梁王劉武,他是繼位的後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麼都是,就不再是我疼愛的小兒子。

“母後,這是兒臣最後一次入宮覲見了。”他跪倒在下,甕甕的聲音,底氣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卻被他的一聲低語喚回神智。

“哦?為什麼?”我驀然起身,最後一次?這樣的話如何說出?

“倒也沒什麼,隻是聖上說了,梁國路迢山高,以後允許兒臣不必覲見,隻遞奏書即可。”他說話的聲音好不得意。那是他和聖上討要許久的恩賜,也是彰顯他淩駕於其他藩王之上的榮耀。

我蹙緊了眉,卻隻能淡淡地笑:“若是那樣,自然是好,那以後你也就隨著奏表給哀家遞封書信罷!”

“是,母後!”他跪倒磕頭。砰砰的叩首聲,聽著是那樣的沉重,讓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母後……母後……這一聲是我們的訣別,也是我們一生母子情分的見證。

最後一聲的母後,永遠印刻在我腦中,刻骨銘心地回蕩,當武兒死訊傳來的時候……景帝十三年,梁王劉武暴卒於其屬國,奏報朝廷,賜諡號孝,史稱梁孝王。長子劉買繼位。

噩耗是啟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省卻了宮娥囉唆不清的麻煩,卻讓我心寒如冰。

十年來,劉啟是勤謹恭儉的。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節省汰用,是萬民仰望的聖明君主。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容不下劉武?容不下自己的親弟弟?

他還在一字一句地說著說著,而我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下去。

他口中的武兒死於中暑,病勢來得極快,隻一晚就溘然離世。

我默默收緊背後藏匿著的血衣,僵直起身子,無數悲苦充斥心中,滿是冰冷絕望。就是此時,他仍在說著謊話,說著一戳即破的謊話。

我顫抖的身子,慢慢向後靠,隻想躲離眼前的人。這個陌生的帝王,這個心狠的兄長。

他用武兒的血來保全自己兒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換回了親生骨肉的平穩安康。

誰錯?誰對?換了我,又會如何?

誰都沒錯,隻有我錯了。曆經萬事的我,仍有一絲幻想,仍以為可以用一個母子間的約定牽製了他。

原來錯得離譜!

還說什麼呢?我的眼淚已經幹涸,他也是那樣的疲累不堪。

絮絮訴說將近一個時辰的他大概已經有了些錯覺罷,他做的事都是天經地義的,我寵溺下的劉武那般張狂越矩,是該被當成殺一儆百的樣子做給諸王看的。

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宮鍾的敲擊,是給劉武敲的喪號,隻有親王的離去才能如此隆重對待。

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啊,究竟掩蓋了多少的真相與親情?又有多少人覬覦著想走入這殺人不見血的繁華勝地?

“母後——”啟兒見我大慟,想要上前攙扶,我甩開他挨上來的手臂,漠然笑著。

“聖上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呆愣地平視前方,如同問著殿內點著縹緲的安魂香煙霧。

“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再問一聲,將手中的血衣攥緊,尖利的指甲插進絲與絲的縫隙。

“母後,朕沒做。朕答應過您的決不會反悔,所以梁王薨逝與朕無關。”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竭力辯解著。

“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最後問一句,為了我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當年就不多下些毒藥,索性將劉武毒死了,落得惡母的罪名也好過如今親眼目睹兩兄弟生死相殘!

他猛然站起,帶著滿身的驚痛,語音也一寸寸涼了下去:“朕再說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動手。”

說罷拂袖離去,出門時將殿門用力關起,哐當一聲,震顫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宮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麼?”幽幽緩慢的聲音,我啞著聲音問著。慢慢地將血衣拿到麵前,將那衣服靠近臉頰,摩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