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逛名勝古跡,可總逛得我一臉茫然。
朋友帶著我去逛圓明園,走了幾步,我感到沒興趣——放眼望去,隻餘幾塊殘磚破瓦。她說:“你得想象,百年前這地方是亭台樓閣,那地方綠水泛波,這兒有一艘畫舫,有漂亮姑娘在上麵唱著小曲兒——”
我努力想了很久,抱歉,我實在想象不出來。我想,跟我有一樣感覺的人有不少。
逛景山公園,一堆人指著崇禎上吊的那棵樹議論紛紛:“這麼多年了,這樹還是原來那棵樹嗎?崇禎真在這吊死的嗎?會不會是重新弄的?”
也許沒一個人願意想象,當年李自成闖進來,這個貴為天子的男人神經質地賜死了兩老婆,趕走了兒子,用刀砍死、砍傷自己的女兒,一臉淒惶、萬念俱灰地爬上了這座山,選了這棵樹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即使上天賜予我們豐富的想象力,但是那跟“感同身受”實在相差甚遠——今天的人走在紫禁城內,怎能想象這高牆內,有那麼多終其一生連皇帝麵都沒見過就老死在宮中的女人?而當年的皇帝又怎能想象,隻有皇家貴族才能進入的宮門,如今對所有付得起門票的人全數開放?
粵劇《帝女花》中,最打動我的句子竟然不是那段絕美、詭異的《香夭》,而是明朝滅亡後,明朝駙馬周世顯重遇長平公主,亂世變遷,他歎道:“歎崇禎,巢破家傾,靈台裏,歎孤清,月照泉台靜,一碗冷飯也無人供奉。”
在我看來,這就是曆史,過去就過去了,一碗冷飯也欠奉。今天的人憑借想象的翅膀,其實嗅不到真實的曆史味道。少年時,我被那句“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迷惑,如今,我被曆史迷惑。我們不知道未來,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曆史。在南京的雞鳴寺,不信佛的我慣常大大咧咧地闖入一間廟堂,一位老婦人掩麵哭泣,隻留給我一個顫動的背影。我這才驚覺,這間屋子四壁的牆上都是靈位,既有年輕無邪的臉孔,也有白發蒼蒼的麵容。
我站在那裏,眼睛迅速掃過牆上的麵孔,我忽然糊塗了,他們跟我是不一樣的,似乎他們從來就沒有活過,本來就是死的。活著的人想象不到死,對他們來說,死了的人都不像活過的。走在這個城市的任何一條街道,迎麵走來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苟延殘喘坐在輪椅上奄奄一息的人,其實曾經都是年輕的、活蹦亂跳的,這個事實多麼的不可思議!你想象得到曾經的那張年輕臉孔嗎?你猜得到他們年輕時候的細節嗎?我想是很難的。
穿越時間的隧道,若是重新回到當年的高中,迎麵走來的那個紮著馬尾,露出大腦門兒,穿著深藍色校服,稀裏糊塗的,16歲的,愛在晚自習抄寫席慕容、汪國真詩作的小姑娘,我認識她嗎?
我想,多半是認不出來的。每年回老家,我都因為父母的衰老而難過,但是說起來,我已經不太記得他們30歲的模樣了。
很多的事情與情緒,當年發生的時候,我心裏默默地想:啊,我永生都會記得這個細節,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可是如今我幾乎全忘光了——“昨日重現”的美好願望全部落空了。
時間有摧毀萬事萬物的力量,在時間麵前,我們什麼都不是。
時間摧毀傷痛,摧毀愛情,摧毀年輕,摧毀記憶,摧毀一切。
我開始變得很少跟人談未來,未來還是一片霧蒙蒙的,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而我也無力與人談過往,回憶過去,好辛苦、好累。
終於,我隻跟人談現在,現在就是一切,隻有眼下的這一分鍾最真實,其餘的都是虛妄。
曾有人跟我談論幸福究竟應該是怎樣的,我以為,能順暢地呼出下一口氣,就是幸福——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