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先生來自龍虎山,腰橫三尺芙蓉寒。
懸符能使鬼神哭,攝氣直上青雲端。
葫蘆無藥惟貯酒,醉後狂歌頻拍手。
嶽楊既授呂仙丹,驅雷駕電憑空走。
魔王懾伏區寓清,重向空山一回首。
當下楊敬山夫婦兩個,商議停當,急忙進城,到了城隍廟內,尋那道士。恰值東關外朱秀才家裏請去,等至傍晚,方見回寓。原來那個道士姓鄔,號喚雲章,乃是江西人氏。自幼在龍虎山張天師門下,得授五雷正法,以至祈求風雨,遣將除妖,諸般符咒。年才三十,人都尊敬稱為鄔法師。因欲雲遊訪道,偶抵秀州。當晚回來,楊敬山求請見畢,再三陳訴其事,要求禳遣。鄔法師道:"此鬼既能為祟,可曾飛沙走石,駕霧排空,倏去倏來,變幻莫測?或時招呼群孽,將人驚怖否?若有此等神通,必須請著天將斬馘,方可除得。"楊敬山搖首道:"雖則攪擾年餘,卻未嚐有此利害。"鄔法師又道:"既不然,可曾披發赤身,青臉綠須,顰眉蹙頰,時露諸般惡相?或時憑高撒瓦,伏路拋磚?或時移運器皿,盜竊飲食?若有此等伎倆,必須建立壇場,按著五方神位,遍插五色旗幟,然後焚符宣咒,遣那值日的六丁六甲,協同擒剿,方可除得。"楊敬山道:"他隻會潛伏在家,聽人說話,從中接應,卻不曾白晝現形,並沒有拋磚撒瓦之事。"鄔法師笑道:"既是這般,爾亦何消憂慮,若要驅除,直易易耳。"楊敬山便問所以驅遣之法。鄔法師道:"也不必到汝家內,不用諸般法物,隻消就在廟中行事。明日又值辛酉,最宜禳怪。待我焚符一道,將他拘審究責,再用牒文,發禁酆都地獄,便可以永除此患,保你平安如舊。"楊敬山聽說,滿心歡喜,那一晚就在廟內借宿。到了次日午後,鄔法師即令從者燒湯沐浴,換了法衣,驅出閑人,焚香靜坐。
將及更餘,分付把那香案設在中堂,隨即披發仗劍。步罡已畢,便向南坐定,焚著朱符一道。俄而星昏月暗,霧慘風淒。隻見那阿喜的鬼魂,早已從空墜下,伏在階前。鄔法師厲聲問道:"爾既獲罪海神,覆舟身死,隻宜伏處洪濤,靜候陰司發落。乃敢白晝附船,跳梁為虐,致使前主楊氏一家,被擾年餘,不能寧息。我今擒汝正罪,有何解說?"那鬼哀聲哭訴道:"彼時偶以無從依附,思主竊歸,罪固難辭,情亦堪憫。倘獲洪恩起救,敢不遵旨竄伏。"鄔法師拍案大喝道:"爾既縱恣為妖,自取罪戾,雖欲曲為宥爾,不能得也。"乃援筆判雲:蓋聞陰陽迥別,陽為人而陰則為鬼。死生異途,生相共而死詎相將。乃有楊氏家奴,喚名阿喜,奉主命而操舟遠出,值陽九而厄數應終。然舟因風覆,既已畢命於馮夷,而魂逐江流,豈許仍依乎故主。何乃巧舌濫翻,贅空中之影語,甚而向隅聲慘,和月下之哀猿。維茲小醜,不無擾亂村墟。眇爾遊魂,輒敢擅為妖孽,將謂顛倒陰陽,違條出跳。而三尺可逃於法網,豈知輪回生死,設限森嚴。而片牒能譴於酆都,律宜按究,罪實自貽。鐵案難搖,噬臍已晚。
鄔法師判畢,即有一員神將,把那鬼魂鎖扭前去。霎時間低微霧散,星月皎潔如初,時已漏下三鼓矣。次早,楊敬山起來,向著鄔法師再三叩謝。回到家裏,備細述與張氏,就有眾鄰居爭來探問,無不歡喜。那媳婦朱氏的病,旋即霍然痊愈。
自此,一連數日,果然寂無響動。張氏勸著楊敬山,置備三牲酒果,獻個太平土地。就把來請著親鄰,直飲至黃昏時候,盡歡散去。正欲收拾盤盞,忽聽得中間客座,啾啾哭響。那後邊房內,又是沸嚷喧嘩。也有嗚嗚咽咽呼兒喚侄,也有厲聲怒罵拍案敲扉,也有聲似嬰兒低低叫著親兄,也有黑臉黃須現出奇形怪狀。更兼幾陣陰風,吹得燈火半明半滅,屋簷翻響,擲下瓦片如飛。霎時間,前前後後,哄然喧鬧,竟不知有許多鬼在家裏。嚇得張氏婆媳,牽衣抱頭,一堆兒縮在灶前。楊敬山喚著兒子,正要把那甕中餘酒傾出再飲,猛聽得前後響動,不覺翻身一跤,驚仆在地,連那甕兒打得粉碎。當夜嘈嘈雜雜,一直鬧至天明。楊敬山向著張氏,不住口的叫苦道:"前番隻有一個尚不耐煩,如今滿屋通是鬼了,卻怎麼處?"張氏無奈,隻得高聲問道:"爾等想是怨鬼,輒敢引類呼號,把我家吵鬧了這一夜。可仍是阿喜麼?"先是一鬼應聲道:"我喚黃仁,那阿喜是我的嫡親兒子。"又一鬼道:"我即黃二,阿喜是我侄兒。"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母親翁氏。"又一鬼道:"我喚翁憶山,翁氏是姑娘,阿喜是我表弟。"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嫡弟阿滿。"又有數鬼,一連應道:"我等俱是阿喜的嫡堂兄弟,黃壽、黃五、黃必達、黃應祥。"逐一個應聲方畢,那黃仁便嗚嗚的哭道:"你那為富不仁的楊大,害得我斷種絕嗣,苦惱苦惱。"楊敬山忍耐不住,勉強應道:"你的兒子乃是墮河而死的,與我家主何幹,反是這等抱怨,卻不冤枉。"那黃仁道:"我當初雖則欠米三石,與你轉借數年,已是利上盤利。我既闔門遭著瘟疫病亡,隻存一點骨血,你偏放他不過,勒作義男。這也罷了,為什麼著他獨自一個直到石門縣去,以致覆舟溺死。及至魂魄無依,仍來歸傍,無非念著主仆情義,替你照管門戶。既不要你一陌紙錢,又不費了你的衣食,有何罪業。你反狼心愈毒,央著那鄔道士將他牒入酆都,使我父子叔侄弟兄,不得會麵。你這狠心忘八,還說道與你無幹麼!"那黃仁哭罷,眾鬼又是敲盤擊盞,一齊叫屈,連那器皿東西,無不叮當震響。時已日色晌午,張氏隻得淘米煮飯,又令顧四買些豆腐燒熟。拿了碗箸,正待吃時,莫想飯與豆腐,連那鍋子都不見了。便向前前後後,到處搜尋,那裏得見。落後開著後門一望,隻見那一鍋飯一鍋豆腐,熱噴噴的俱放在竹林裏麵,被著兩隻狗兒吃了一頓,已去了一半了。自此一連鬧了數日,兒子媳婦被著丈人家裏載去,隻有老夫妻兩個並著顧四,晝夜擔驚,沒處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