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決定了回高老莊,高老莊北五裏地的稷甲嶺發生了崖崩。稷甲嶺常常崖崩,但這一次情形十分嚴重,黃昏的時候有人看見了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在葡萄園的上空旋轉,接著一聲巨響,像地震一般,驥林娘放在簷笸上晾米的瓦盆當即就跌碎。雙魚家的山牆頭掉下一塊磚,砸著臥在牆下酣睡的母豬,母豬就流產了。而鎮上所有人家的門環,在那一瞬間都哐啷哐啷地一齊搖動。迷胡叔也是看到了那個橢圓形的飛行物,堅持認為那是一頂草帽,崖崩一定與草帽有關,因為當年他之所以在白雲湫殺人,就是也看見過這樣的草帽。高老莊鎮的鎮長,他是有文化的,當然要批評迷胡叔,一麵解釋這可能是飛碟,近年裏在商州地麵上已經有過多次發現飛碟的報道,不足為怪;一麵察看了崖崩現場,將崖石埋沒的三十畝水田寫成了五十畝水田和一條灌溉渠的重大災情報告,緊急申請著縣政府的救濟。
這天夜裏,菊娃抱著雙腿殘疾的兒子和婆婆在院裏看天象,還說著白日的崖崩。就在米碗裏插著了三根高香,感念起崖崩埋沒了那麼多的水田,眼看著就埋沒到了祖墳,卻沒有埋沒,這都是神靈的保佑,要不,孩子的爺爺快要過三周年忌日了,那可怎麼得了?順善路過院門口,鼻子湊湊,聞見了高香的荃味,也笑眯眯踅腳進來,聽她們提說三周年忌日的事,就問道:“這三周年的祭祀是大過呀還是小過,子路難道還不肯回來嗎?”菊娃和婆婆一時都臉上僵住,沒了言語。順善卻發起感慨:“上一輩人,或上上一輩人,即使在外幹多大的事業,於老家還是要築一院房子,修一條巷道,造橋建祠,蓋戲樓子――風流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七星溝的蘇家寨子,木王嶺的高陽堡,還有咱高老莊,都是這麼形成的鎮落。可這些年裏蘇家寨子又出了個醫生,出了一名詩人,北京城裏的總書記巡視到那裏,縣上領導贈送總書記的就是一套醫生研製的護闕真元袋,再就是詩人當場朗誦了自己創作的十八首頌辭。高陽堡也出了一個縣財政局長,一個縣辦公室主任,兩家的房子都蓋得前有庭後有院的,鎮中建了大市場,方圓十多裏的人要去趕集,租賃攤位,在市場的招待樓上可以泡茶和泡燒茶的妞兒。子路已經是省城大學的教授了,大家滿以為他要在高老莊大興土木呀,可他數年竟不回來,這井也不淘,門樓不修,院牆頭塌了一豁,好像是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菊娃忙說:“順善哥你扯到哪兒去了?睡吧睡吧,夜也深了,明日我還替娘去茶坊鎮買幾斤棉花哩!”順善嗯了嗯,停止話頭,摸摸孩子的臉,說:“伯來了也不問候?叫伯!”孩子瞪著眼,偏是不叫,順善就又問茶坊鎮的棉花是什麼價,鎮街東頭的貨棧裏新進了一批棉花,成色好,肯定還比茶坊鎮的便宜,就走了。順善一走,菊娃和婆婆還是仰頭看著滿空繁星,各自默數了一遍,又默數了一遍,一遍與一遍數目不同。坐坐無聊,各自進屋睡去。
菊娃挪坐在了廈房的炕上了,兩隻鞋子一脫丟下地,不偏不倚,整整齊齊排在一起,但全都底兒朝上。兒子趴在炕沿看著,突然說:“娘,我爹他們要回來了。”菊娃愣住了,拿眼睛直勾勾看起兒子。她希望著兒子再說一句,兒子卻鑽進被窩睡下了。門外頭起了風,風從門道裏進來吹動了吊在半空的燈泡,使菊娃的影子在牆上忽大忽小,菊娃一時似乎思量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思量,久久地坐在那裏,聽野狗在村口土場上叫。天明起來,對婆婆說:“娘,我今日就到店裏去住。”娘說:“不是說好去茶坊鎮買棉花嗎?”菊娃說:“改日去吧……石頭我也得送到他舅家去。”娘說:“改日就改日吧。店裏就那一張小床,雇來的彩彩在那兒,兩人怎得睡下?你說啥的,石頭去你哥那兒?!”菊娃說:“我哥那兒離老黑家近,石頭跟老黑爹學針灸,總不能有一陣沒一陣的。”娘說:“……這怎麼都要走呀?”菊娃說:“石頭他爹要回來了。”老太太也愣了,嘴張張,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頭就低下去,一邊用抹布擦櫃蓋上的米盆麵罐兒,擦出油光來,一邊說:“子路要回來?誰說子路要回來?子路……”
吃罷早飯,菊娃果真背了石頭去了娘家。子路娘在院子裏立了一會兒,捉住雞拿指頭塞進雞屁眼裏試有沒有顆蛋下,但立即把雞丟開,進屋翻箱倒櫃,尋著了子路早年的一雙舊鞋,用繩子係了,吊到紅薯地窖裏,自言自語道:要回來,就把西夏也給我領回來,讓你爹也瞧瞧我兒的日子又回全了!
娘在家裏嘮叨著,心電感應,坐在車站台階上的子路就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連站在廣場上那個警察也回頭往這邊望望,子路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即矜持起來,麵上平靜如水,然後目光放遠,瞧起西夏擠進了售票房前的一堆人群裏。原本該西夏在這裏守護行李子路去買票的,但子路的個子小,擠不到售票窗下,又不想從那些人的胳膊下鑽來鑽去,西夏就長胳膊長腿地去了。
西夏在人窩裏擠得滿頭大汗,鞋踩髒了,發卡也掉了,好不容易買了票退出來喘氣,旁邊一個女人一直在看她,說:“這麼漂亮的人,該有自己的私家車哩!”西夏說:“是嗎?那我就得換老公呀!”那女人白皮淨肉地笑了,說:“到哪兒旅遊?”西夏說:“回婆家。”女人說:“哪兒的?”西夏說:“高老莊!”說罷自己也嗤地笑了,她想到了豬八戒,《西遊記》裏的豬八戒也是高老莊上的人,西天的取經路上,動不動就要回去。那女人並不知道西夏發笑的意思,聽說是去高老莊,就過來把西夏的手拉住,說高老莊是個好地方,她是去過的,而且現在還有個親戚就在高老莊。西夏便覺親近,問高老莊都有些什麼好玩的,那女人說:有山,山深似海哩,這個時候去,柿餅板栗吃不到,杏子卻下樹了,你若坐車,路邊常有人叫喊買呀買呀,你把一張錢丟下去,賣杏人就把杏子往車上撂,你沒有接夠數,他們會攆著車跑呀跑的,還給你扔!溝畔裏到處有古鬆,苔蘚和蕨草就從樹根到樹梢附著了長,一嘟嚕一嘟嚕的藤蔓便垂下來,有紅嘴白尾的鳥在裏邊叫。你見過連翹嗎?中藥鋪裏有一味藥叫連翹,誰能想到連翹竟長那麼大的一蓬,花開得是那般黃,佛黃。西夏就興奮起來,問還有些什麼,那女人說有太壺寺,有一貓腰就能打出一桶水的泉窩,桶裏會有七條八條小蝦蟆,高老莊人不吃蝦蟆。還有白雲湫。西夏把撲撒到臉前的亂發攏了攏,問白雲湫是什麼,那女人說,是個湖,是個溝,是一溝的老樹林子,人都說那裏住著神仙也住著魔鬼,是天下最怪的地方,但我沒去過。女人很遺憾,西夏也陪著她遺憾了,又攏攏撲撒到了臉上的亂發,罵了一句:“這頭發真煩!”女人說,要去高老莊,得剪個短發的,到處是梢樹林子,雨後進去撿菌子,長頭發就不方便,高老莊的狗都是細狗,一生下來主人就把尾巴剁了。說著從自己頭上摘下一隻發卡給了西夏。西夏不願無故接受贈品,謝絕不要,但不行,再要付錢時,女人說這能值幾個錢呀,動手幫西夏把頭發攏整齊,別上了發卡,直叫道漂亮。西夏謝謝著這位陌路相逢的女人,邀請她去見見子路:說不定論起來,她的那位親戚還是子路的什麼親戚,世界說大,大得很,說小又小得就那麼幾個人呢!但那女人卻不想去見子路,說她是電視台的記者,得立即去很遠的地方出差呀,就拜拜,沒在人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