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老莊(10)(1 / 3)

土場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飯後石頭在院子裏又畫起了畫,她沒事坐在一邊看那飛簷走壁柏,聽得哪兒有了啪兒啪兒聲,抬頭見是掌大的粉蝶忽閃忽閃在院牆頭上飛,後來就一動不動地貼在櫻桃樹上。這一瞬間,西夏覺得蠻有了詩意,西夏是讀過《莊子》的,於是說:“石頭石頭,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誰嗎?”石頭沒有回答她,似乎對她的提問很反感,自個兒手撐著地一躍一躍回屋去。西夏登時無聊,一個人走出院子,在巷道裏看一隻雞濕爪在地上走出一行個字來,一邊看一邊想人生的尷尬,她是高個子卻偏偏嫁給了子路小個子,一當上新娘就同時是後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頭親近,石頭竟與她難以溝通,這種障礙將會永遠存在嗎?前巷的一個小孩才從屋簷的瓦洞裏掏了一隻小鳥,瞧見了西夏就讓看稀罕。小鳥小得還站不起身子,白嘴黃爪,十分可愛,接過來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討要了,要送回去給石頭,遂聽見旁邊的院子裏有了奇怪的響動,趴在那院牆的一個豁口處,瞧著了那戶人家在為驢配種的。一頭母驢乖巧地立在那裏,一頭公驢就數次往上撲,撲一次沒成功,撲一次沒成功,母驢被壓趴了兩次,兩次被主人又打起來,牽著長長繩索的公驢主人就破口罵人。又是一個吆喝,公驢再撲上去,母驢沒有趴下,卻擺動了身子,公驢鐵棍一般的長鞭就撞倒了母驢的主人。又一次重來,撲上去了,公驢的主人以極快的速度握住長鞭去幫忙,放進了該放進的部位,雙手就沾滿了黏糊糊的液水,說:“中!”西夏也說了一聲:“中!”在公驢每撲一次的時候,西夏就不自覺地為公驢用勁,一用勁,雙手就握起來,當終於撲上去,她說了一聲“中!”身子一鬆,小鳥從手裏掉下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拿了小鳥,忙撿起來,小鳥已被握死了。院子裏的人聽見牆頭上有人也說“中!”瞧見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沒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幹硬成的坎兒,咯拐一下,腳便崴了。

崴了一下並不覺得十分疼,回到家裏,自己的臉還羞得通紅。見石頭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邊趕著蚊子,一邊看石頭新畫的畫,不覺哎地一聲,心驚肉跳。這是一幅極複雜的畫,由高往下亂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組人物,六組人物又構成了一個整體。西夏在博物館曾經見過民間的木刻陰曹地府畫,那是陽間的人站在陰府的大門口,門口寫著“為何到此”,入門了,有牛頭馬麵無常,閻羅坐堂,堂上一匾,又寫了“你認識我嗎”,然後是來人如何被剜眼,被剝皮,上刀山,下油鍋,群犬分屍,石磨攪磨。而石頭的這張畫裏似乎也是人在受盡著各種酷刑,或是人被縛在木柱上,將一隻腳固定在凳子上,讓一隻羊舔腳心,被縛者癢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著繡有花朵的長褲,褲襠裏放進了一隻貓,貓在亂抓亂咬。或是用打氣筒從屁眼打氣,人肚子膨脹如鼓。或是人從一玻璃狀的長箱中往過走,箱蓋上掏出無數的洞,個子高者頭一露出,旁邊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頭剪掉。或是用繩子縫人的口。孩子怎麼會想到畫這種畫呢?西夏突然間害怕起來,她端詳著石頭睡熟的麵容,雙目圓大,又距離分開,頭顱長而扁,額角凸起,而耳朵明顯高出眉目,且尖聳如小獸耳。西夏猜不來這形象表示著什麼,卻暗想雙腿癱瘓一定是有什麼道理的,忽然想到數年前一麵相師在博物館門口為人看相,說過人的形象若像什麼動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麼動物或植物托變的,便又看石頭,她看不出孩子像什麼,卻腦子裏倏忽閃現了菊娃是一隻雞變的,晨堂是狗變的,蔡老黑是一隻虎,慶來是牛,鹿茂是貓,順善是蛇,蘇紅是狐狸,晨堂的媳婦是兔,南驢伯就是個驢子,而子路呢,子路絕對是豬,那個廠長王文龍則就像忽隱忽現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龍了。西夏不是個命相家,但她為她的一時奇思妙想而興奮起來,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子路,子路還在土場上沒有回來,而娘卻回來了,腳疼得難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脫了鞋襪用磁片割腳上的繭甲。娘的腳是早年纏過了的,但並沒有纏好,半大不小,腳趾變過來又鼓出一塊大疙瘩,左右腳心就有了銅錢大的一塊硬繭。她抱了一隻腳在懷裏,一邊割一邊嘴裏吹氣,西夏立即覺得娘那樣子像個猴子,但她不敢對娘說,隻是嘿嘿笑。

娘說:“西夏你笑啥,笑你娘這腳嗎?多虧我嫁到高老莊的時候世道已經變了,要不這麼難看的腳,嫁不出去哩!”西夏說:“聽子路說驥林的爹長得最醜,驥林的娘腳那麼小的怎麼就嫁給了他?”娘說:“你那嬸子人樣稀。”西夏說:“稀?噢,是長得漂亮?”娘說:“我盡說土話,她年輕時好看得出了名,驥林爹那時家裏殷實,給她娘家了三擔麥,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麼多東西能不同意婚事?相親的那天,新郎人樣走不到人麵前去,還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來入洞房,發現人變了,已經來不及了。世上事就是這樣,鮮花往往插在牛糞上,俊漢子騎的是跛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說下去,娘卻咯咯咯地笑,說:“這鬼媳婦,在舊社會該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醜,濃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漢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從門裏要跑出來抱娘,剛一跨出門檻,突然腳不敢挨地,撲地就倒了。這一倒,娘過來扶,見腳脖已腫得如麵包,再也扶不起來。

鎮衛生所是沒有好儀器,也沒好醫生,娘請了蔡老先生來看西夏的傷,蔡老先生捏了捏,說是並沒裂著骨頭,要好卻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對子路說:“石頭能預感災難哩!”子路說:“你一回來倒比我還神神道道了?!”西夏說:“他前幾天就畫了一張畫,是一個人躺在地上,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現在就應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畫了一張,才恐怖嚇人哩,那又不知預示了什麼災難?”子路說:“這不是石頭把你畫得傷了腿,你原本辦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訴西夏,在山裏走路腳一定要抬高,山裏路不平,石頭多,即使不崴了腳也要踢破腳指頭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慣子路的走勢,總低著頭,雙臂彎屈,微微外撇的腳抬得老高老高,原來是從小養成了習慣!躺在炕上不能動,就召喚著石頭能坐過來畫畫,石頭不願過來,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頭就畫了一張畫,畫的上方是七顆星星,七顆星星又都連起來,西夏說:“這是啥?”石頭說:“天。”西夏說:“呀,是七鬥星!子路你瞧瞧,誰把天這麼畫的!石頭,你怎麼知道天上有七鬥星?”石頭沒有理,又畫下方是一條魚。西夏說:“魚?”石頭說:“是地。”西夏說:“地上的魚是在水裏呀?!”石頭說:“這都是水。”西夏說:“都是水?這是什麼意思?”子路說:“小孩子畫畫,哪有那麼多意思?”西夏不再追問了,伸手撫摸石頭的腦袋,但石頭絕不讓她撫摸,子路解釋石頭最怕奶奶給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這孩子可能神經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說剪頭發石頭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難以理解了。

西夏呆在土炕上不能下來,子路又總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將,石頭自然是不肯來陪她,她就急得瘋了一般,讓娘在家裏找書來看,但樓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當年學習過的語文和數理化課本,再無別的書籍。這日晌午,來正家來了幾位親戚,一時沒了米麵。來正的媳婦就拿了盆子來借麥麵,娘當下取了升子,從甕裏舀麵盛在升裏,然後抓了麵一點一點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裏的麵高出如一個塔形,方倒到盆子裏。西夏覺得這種量法有意思,問為什麼不用秤來稱?來正的媳婦說:“人經幾輩傳下來的法兒。城裏姊妹,腳還沒好嗎?子路是有錢的,他也舍不得給你抓些藥?”西夏說:“你子路兄弟吝嗇呀!”娘就說:“素素,子路不吝嗇,我怕我吝嗇哩!”來正媳婦卻咯兒咯兒地笑,說:“你這是要作賤我哩麼!”西夏問笑什麼,娘告訴說,前年,來正害了病,抓了五服中藥,最後一服熬了喝過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櫃蓋上。來正的媳婦見了,心想,藥是掏錢買來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裏大小有誰吃剩下的飯,都不讓倒去喂豬喂雞,一定要吃進自己肚裏的,於是也把那半碗藥湯喝了。沒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滾,差點沒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氣,來正媳婦說:“你笑話我了?!在家呆悶了,你讓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沒你家幹淨,但豬兒狗兒的倒比你家熱鬧。”西夏說:“這倒好哩,你家有沒有什麼書?”來正媳婦說:“有的,娃們有書。”西夏說:“不是學生課本,別的書。”來正媳婦想了想,說:“是還有一本書,磚頭厚的,孩子他爺在的時候,珍貴得要命,一直放在屋裏的擔子上。”西夏來了興趣,當下從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謝酬了送她,並催娘能去把那書借來看看。來正媳婦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給她,她不好意思地說:“這不像話吧”,撩起衣襟,裝在裏邊的布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