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老莊(11)(2 / 3)

菊娃說:“我娘倆死不拆伴的……蔡老黑和有信的老表,人都是好人,不管別人怎麼看,我覺得人家待我都好,比你都好,可我和他們不能談這事,一談開來談的都是你。怪誰呢,就怪你,我走不出你的陰影,這心還在你身上,我知道我傻,事情已到什麼地步了我還這樣,但我沒辦法……幾時在心上全都沒有你了,我再說嫁人的話。”眼淚就又撲哄撲哄流下來。子路聽她這麼一說,心裏頓時灌了鉛,情緒急躁,不禁又生起氣來,說:“你這話為什麼不早說,離婚是你一定要離的,離了婚要複婚,你偏和蔡老黑粘係著不肯複婚,這陣我成家了,你卻這麼說?!”菊娃說:“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子路說:“你就是不說,我這心裏就沒事了嗎?”菊娃說:“你要沒事哩,你現在是有西夏了,你不能和我一樣,人家嫁你是要過幸福日子的,你得給人家幸福。”子路說:“能幸福嗎?我這後半輩子甭想有幸福日子過了。”菊娃沒了話。子路見菊娃不說了,他也不說了,尿窖子熱騰騰的臭氣熏著他們,蒼蠅□□□地在臉前亂飛。菊娃說:“都怪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不說了,子路,你回去吧,咱倆怕就是爭爭吵吵的命,不來見你想來見見,見了就又惹一肚子氣,你回去吧。”說罷就走。子路卻跟著她也走,菊娃說:“西夏在家裏,你跟我走啥的,讓人看見了,這又成什麼?”子路還是跟著。菊娃說:“你要跟著走,咱倆就雙雙對對在村裏挨家挨戶走一趟,再逛鎮街去?!”子路就立住了。菊娃竟笑了一下,笑硬在臉上,說:“回吧。今日我是去蠍子北夾村收購草繩的,地板廠需要草繩,原來是擰草繩的人家拿了貨去廠裏賣的,廠裏要讓我多賺些錢,一律不零收了,讓我收購了統一賣給廠裏,前邊土場下還有人等著我哩。”子路說:“那讓我瞧瞧是誰,是王文龍嗎?”菊娃說:“你聽村裏風言風語了?”子路說:“什麼風言風語?”菊娃說:“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說了。不是王文龍,是王文龍派的人,你瞧瞧。”子路又走了幾步,往坎下看去,土場下的路上停著一輛裝了草繩捆的架子車,一個人蹲在那裏吸煙,那人不是王文龍。子路就止步了,望著菊娃下了坎去。

風刮得比先前大了,把子路的頭發吹成了毛窩,而扁枝柏上的一個鳥窩瞬間裏掉下來。鳥窩往下掉著,子路卻覺得自己的腦袋在風裏也吹掉了,他站在了那個落地的鳥窩前站了許久,就抱起來回到院裏。西夏已經從臥屋出來坐在了門口小木凳上,娘忙著收晾在繩索上的衣服,說:“這天要變就突然變了哩!”子路說:“恐怕要下一場雨吧,真巧,咱把大事剛過畢,天就下雨。”西夏說:“你到哪兒去了,送人送到哪兒?”子路說:“我哪兒送人?風把柏樹上鳥窩刮下來了,揀了這一堆幹柴哩!”

天雨果然在黃昏時下起,銅錢大的雨珠子砸在房上,坐在屋裏聽得像馬蹄聲一樣地脆。迷胡叔在太陽坡看護林子,咿咿呀呀拉動了一天的胡琴,見天落雨就往回跑,他胳膊短小,卻有兔子般的長腿,在雨點裏尋著空兒跑,身上竟沒有淋濕。跑到村口,他覺得他的影子掛住了一塊石頭,一個前跑跌倒,磕掉了一顆門牙,回頭看天上的雨都向他下來,是橫著下,像倒一笸籃的銅錢和核桃,水就把他漂起來,一隻鞋跑到澇池裏去了。雨一直下到天黑,半夜裏稍稍晴住,屋裏更悶,空氣稠得人呼吸也困難,蚊子在頭上趕都趕不走,到天亮雨就又下起來了。從此雨不緊不慢,綿綿不斷下了兩天,村裏人差不多都在睡覺,睡得眼屎糊了眼窩,頭也睡扁了,雨還是屋簷吊線。子路半夜裏起來小便,還迷迷瞪瞪不睜眼,立在堂屋門口往院裏尿。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見子路回來,以為出了事,跑出來,子路還立在那裏,說:“你尿長江哩?!”子路說:“尿不完嘛!”他耳朵裏滿是屋簷的流水聲,以為了是他的尿聲,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西夏說:“石頭的畫真能預測了災難哩,這雨下得不知發生什麼事?!”

天明,院子裏的水積了半腿深,撲閃撲閃要上台階,櫻桃樹上纏著了三條蛇,樹椏上還蹲著兩隻老鼠,老鼠已經不害怕了蛇,西夏卻大呼小叫。子路用竹竿把蛇挑著扔出了院牆,老鼠也就掉在水裏。子路費了好大的勁捅開了院門下的水眼,積水是泄出去了,巷子裏卻到處漂著黃蠟蠟的人糞,竹青在大聲地咒罵著狗鎖,說是才下雨的那天夜裏不該把簷水導流到尿窖裏,弄得現在雨連著下,尿窖子就全溢了。狗鎖是怕老婆的,雙腳踩在泥水裏隻給竹青笑,見著子路了,說:“子路,天要下塌了呢!”子路說:“天要下塌了。”竹青說:“子路你沒有睡覺嗎?下雨天是兩口子睡覺的時候哩,明年村裏就該生一茬同月同日的孩子了!”子路笑了笑,卻聽見了沉沉的吼聲,問是什麼響,狗鎖說牛川溝裏起了洪了,來正家的院牆倒了一截,雙魚家的廁所牆塌了,禿子叔家後邊的老窯也塌了。竹青說:“你知道不知道,老窯一塌,差點把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壓死在裏邊!”禿子叔家的後邊是一片窪地,早先做過窯場,後來廢了,一座土窯還在。子路說:“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去那兒幹啥?”竹青說:“還能幹啥?胡×哩麼!下這麼大的雨,尋那麼個好地方,誰知道天也看不過眼了,就把窯塌了!窯一塌,禿子叔去看,就看見了那奸夫淫婦!”狗鎖說:“不是雨把窯淋塌的,是他們×塌的!”子路不願意再多說,返回屋裏,牛坤卻披著蓑衣,胳膊下夾了一個棋袋子來串門。牛坤是穿了一雙草鞋的,把鞋上的泥在堂屋門檻蹭了又蹭,娘說:“你瞧你這泥腳,你是到哪兒去了?”牛坤說:“雨下得人心煩,我到牛川溝去轉了轉,回來坐著還是悶得慌,和子路下盤棋呢。”娘說:“聽說牛川溝起了洪?”牛坤說:“水大得像黃龍哩,把川裏新修地全衝了,溝沿也這兒塌一塊那兒塌一塊,像狗啃一樣,牛頭嘴也溜脫了一個崖角。”娘說:“天神,牛頭嘴都溜脫了?”手就嘩嘩地顫抖開來。子路說:“娘,娘,你覺得心慌嗎?”娘說:“不打緊的,你倒一杯水讓我喝喝。”子路倒了開水遞給娘,見西夏疑惑地看著他們,就告訴了牛頭嘴原先是一座小寺院的,寺院早在上幾輩人時就坍了,再沒恢複,但寺前的白塔自倒了塔身後塔基還在,高老莊這七八年裏患病的人多,一檢查都是癌症,又幾乎是挨家挨戶地死人,有人就說白塔是高老莊的風水塔,塔倒了,白雲湫的邪氣垂直衝過來才導致癌病這麼多的,曾提議集資修塔,可塔還未修,這場雨使牛頭嘴也衝了。西夏說:“患癌症哪兒的人都患的,如果患病率高,最多與水質有關,哪裏就是邪氣衝的?村裏人動不動就說白雲湫,白雲湫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子路說:“從西流河往下走二十裏,然後鑽白雲寨山下的一條溝到兩岔口,順西岔口進去有個大石幢,大石幢上去三裏路有個大湖,那就是白雲湫。”西夏說:“名字叫湫,怎麼是個大湖?離高老莊那麼遠的,又怎麼會邪氣衝過來?”子路說:“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你問牛坤吧。”牛坤說:“我也沒去過,聽說湖後的天竺嶺正對著高老莊的。”西夏說:“都沒去過,提起白雲湫就怕成那樣?幾時了我去看看!”牛坤撇了撇嘴就笑,說:“你不想要命了你去!那地方怪得很哩,進去的人沒有出來過的,嬸,你說是不?”娘說:“那倒真是!”西夏說:“娘見過誰進去沒有出來?難道它是另一個百慕大三角?!”子路說:“得了得了,給你說你總不信,天底下河水都是往東流的,這兒就偏偏有個西流河!你有興趣,你幾時去問迷胡叔和蔡老黑去!牛坤,咱下咱的棋!”就在簷下的台階擺了棋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