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老莊(17)(1 / 3)

使西夏大為驚異的是,兩間作廳一間作臥室的地上,足足擺放了百十多個大玻璃泡酒罐,酒裏泡的東西更是見所未見: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蟬,人參,烏拉草,鹿茸,雪蓮,虎骨,烏雞,龜甲,冬蟲夏草,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蠍子,黑螞蟻,簸箕蟲,雪雞,驢鞭,胎盤,蠍虎,竟然還有梅花,桃花,菊花,杏花,玫瑰,櫻花,盡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還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給她的梅花酒,頓時清香入口,腦醒目明,連叫了幾個“好好好!”說:“老伯這麼愛喝酒的,怪不得一把般年紀了,身子還這麼硬朗!”老頭說:“年輕時愛喝幾口,現在不行了,可我愛務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兩個酒瓶,分別盛了冬蟲夏草酒,對白胖子說:“你開著車,再想喝也隻能喝三盅,拿兩瓶回去,一瓶就帶給陳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裏把三盅酒喝了,說:“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邊藥鋪裏,白胖子把茶杯裏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葉泡上,老頭說:“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說:“你真不肯去呀!陳主席當縣長的時候在高老莊又是建橋又是修地,是誰的手裏把貧困縣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陳縣長!他現在退下來了,是政協的主席了,別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頭說:“你別激我!我知道他那病,爭論什麼呢,他是為咱縣出了力,把貧困縣帽子摘了,可好聽是好聽了,能富裕到什麼地方呢?聽說別的縣還是貧困縣,每年上邊撥上千萬元的扶貧款,咱縣就眼睜睜地拿不上了!如今的縣長提出要把貧困縣的帽子拿回來,他也是為了咱縣麼,而且他倒比陳主席更沒私心,他是隻要縣上實惠,沒考慮他的升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白胖子說:“蔡伯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老頭說:“我是半路出家的醫生。”白胖子說:“你不去,我就沒法交待啊!”老頭說;“是這樣吧,我給他開個藥方。”當下拿了筆紙寫道:“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中直一塊,老實一個,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藥用寬心鍋內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於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為末,做順氣丸,每日進三服,不拘時候用冷靜湯送下,尊者依此服之,無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發覺得老頭可敬可愛,說:“咱這縣上事情還這麼複雜呀?”老頭說:“咱不談這些了,你娘身體還好?”西夏說:“就是犯心慌病。”老頭說:“我聽她說了,你給她訂做了一個大金戒指?”西夏說:“娘把這話也給人說……”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飯來給老頭吃,也要讓西夏吃一碗,西夏謝了,還張了嘴做證明,說她來時吃了一個煎雞蛋的,老頭就自個兒吃起來。一碗稀粥,他卻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子,還倒進去一小盅酒,就那麼攪著吃下去。西夏說這成了什麼味兒呀,蔡老黑的娘說:“沒見過吧,他一輩子都是這個吃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麼長的!”西夏就問:“石頭呢?”老太太說:“還睡哩,讓睡去,飯給他在鍋裏留著。”

西夏就走到臥屋去,果然石頭睡著,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她用手帕擦了擦,躡手躡腳出來,說:“石頭全蒙你們照顧,又讓他有吃有喝,又學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麼個謝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說:“你蔡伯怕與這孩子前生有約的,這輩子就愛惦石頭!你能來看孩子和我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後娘這麼善的!”西夏說:“石頭在家和我呆了幾天,他愛畫畫,我帶了這卷紙,有空也讓他多畫些。”蔡伯說:“你說石頭還畫得好?”西夏說:“畫得好!”蔡伯說:“這孩子是有些怪,畫的盡是些沒見過的事……”門首來了一個病人,嚷道肚子脹。蔡伯就推開飯碗,去號了號脈,拿針在手的虎口、腳尖和背上紮起來,一邊紮一邊問那人的娘頭痛病還犯了沒犯,小兒子是不是還尿床?西夏坐著一時無聊,站起來告辭,蔡伯說:“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還說:“你吃啥東西了,生得這麼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剛的肉鋪裏看怎樣殺豬,走了一截,街上卻亂哄哄地一片熱鬧,一溜帶串的扛著粗細長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處空場裏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這些最早趕集的山民將木料放在了空場的土地上,已經有人丈量尺寸,當場點錢,有人圍過去看熱鬧,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門口嘰嘰咕咕說話。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飯店門口,幾個賣了木料的人就在門口喊:“來一瓶酒,一盤臘肉,下五碗麵,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過來,靠在右門框上,一條腿蹬在左門扇上,說:“不賣飯!”山民一臉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說:“店門開著,鍋裏冒著熱氣,怎麼不賣飯?你以為山裏人掏不起錢?!”從懷裏掏了錢,一遝嶄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說:“吃屎的把屙屎的還箍住了?!不賣就是不賣,你有錢到地板廠去買,或者回你們白雲寨去買!”山民愣在那裏,立時脖子發粗,臉也漲紅了,但隨之咽了唾沫,說:“不賣了好,你少賺我錢了,我也給我省下了,高老莊這麼大的地方,還能把我們餓死了!”嘟嘟訥訥走去。西夏立即明白這些賣木料的是白雲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許多興趣,往土場子走去。有人就問走過來的一個山民:“那根木頭得了多少錢?”回答說:“五十元。”那人說:“那麼貴的,你們白雲寨人發啦!”回答說:“貴什麼呀,我們那兒就隻有個樹多,換幾個錢,哪能比了你們鎮街上人?”旁邊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說:“你吐誰哩?”吐口水的人轉身進了屋,說:“你眼紅,那你去把你祖墳上的柏樹砍了賣麼!”又砰地把門關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紅哩,吃不了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裏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來一場吵鬧的,誰個在喊:“蔡老黑來了!”蔡老黑披著一件衫子從小巷子走出來,手裏提著酒瓶子,在街麵上嘩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場上瞅了半會兒,才發現鹿茂耳朵上夾著一枝鉛筆,在那裏幫著量過一根木頭了,就用筆在木頭上作記錄,聽見蔡老黑在吼叫,低了頭就往近旁的一個公共廁所裏鑽,但蔡老黑罵得他走不進廁所去。西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多結實的鹿茂,竟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頭發幹枯,兩腮無肉,如是一攤藥渣。不禁作想:蘇紅真的是吸盡了他的精氣神嗎?蔡老黑還在罵著:“鹿茂,你怕什麼,你耗子見了貓了?你往哪裏鑽,那是女廁所,廁所裏有婆娘們蹲著,你要鑽到×裏邊去嗎?”鹿茂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廁所門口看見了女廁所的牌子,站住了,轉過頭來,臉上笑嘻嘻地,說:“黑哥呀,叫我哩嗎?”蔡老黑說:“你過來!”鹿茂走過來,還在笑著,笑得很難看。蔡老黑說:“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說:“沒做啥,幫著量量尺寸。”蔡老黑說:“蘇紅給你奶吃了,還是×讓你日了,你給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說:“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說:“我喝多了?我睡著都比你靈醒!我蔡老黑現在背時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卻從背後×我尻子哩,你這個漢奸,叛徒,吃軟飯的貨!”鹿茂臉上紅一片白一片不是顏色,眼瞧著已經生氣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轉身卻走了。蔡老黑竟撲過去,罵:“你是漢子你說麼,你走啥哩,你還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塊石頭就扔過去,鹿茂頭一歪,石頭落在一隻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著跑開。旁邊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齊說:“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這是咋啦?”蔡老黑說:“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這口氣哩,這幾年你鹿茂掙了錢,你憑誰掙了錢?酒廠一倒,我葡萄園一廢,你三天沒黑就給蘇紅溜屁眼了?你不如一個狗麼,狗還不嫌主人貧哩!”眾人一邊把蔡老黑壓坐在台階上,去誰家舀了一碗漿水讓喝,一邊有人就去對鹿茂說:“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還不快走!”鹿茂說:“你讓他來打麼,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長工!”說著也再不去丈量木頭,從一個巷子進去不見了。蔡老黑還在那裏叫罵,誰也按不住,掙脫了眾人,卻發現已沒了鹿茂,就一時孤獨,嘿嘿嘿地笑。西夏身邊一人說:“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著笑著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