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高老莊(21)(1 / 3)

“你就是有回娘家的毛病,男人家最惱氣的就是婆娘動不動娃不管了,家不理了,抬腳回娘家呀!你回娘家是不想再回來啦?是要離婚呀?”半香說:“他蔡老黑一直想和我離婚哩!他想離就能離了?我這婚姻是受法律保護的!可你蔡老黑就算把我蹬脫了,菊娃就能跟了你?怎麼樣,她菊娃不就和廠長好了嗎,不就雙雙對對在飯館裏吃嘴在鎮上踏街嗎?我收拾包袱哩,他老虎一樣撲過來,把我像抓雞娃子一樣壓在那裏打,我是急了,是抓了他的交襠……”順善說:“你抓他交襠啦?你哪兒不能抓,抓他的命根子!”半香說:“他不讓我活了,我也就抓壞了他,抓壞了他就不謀算菊娃啦!”順善說:“讓你不要拉扯別人,你這人怎麼是這樣?!”半香說:“我不拉扯了,你說我現在咋辦?”順善說:“兩口子吵嘴打架有什麼理兒,罵過了打過了就沒事了,你回去。”半香說:“他不讓我回去了,樓門鎖了,院門鎖了,他到他爹那兒去了,說他這回一定要離婚,他就是後半輩子打光棍也要離婚呀!”順善說:“瞧瞧瞧,我說做女人的不要動不動就回娘家,怎麼樣?!你回去吧,院門鎖了借一把梯子翻院牆回去,回去把飯做好,把屋裏收拾好,啥話也不要說,事情就不了了之過去了。”半香說:“我知道蔡老黑,他這回是氣極了,他是土匪,他心硬,他怕要來真的了!”順善說:“那你說咋辦?”半香說:“你在黨裏頭,我得尋你做主啊!”順善說:“竹葉,去給你這嫂子倒碗茶喝喝。人就先不回去,我這去見蔡老黑,吃罷黑來飯了,你和慶來送她回去。我忙得鬼吹火似的,還得管這些事,我這是……”竹葉說:“你可是黨裏頭的人嘛!”順善笑了一下,走到堂屋去,慶來和鹿茂還在裏邊安慰著子路,鹿茂說:“子路,那女人可憐是可憐,但也是不得人愛的人,她說啥話你也別往心上去。”子路說:“……就是牽連著菊娃,我也沒權利管的,唉。”慶來說:“不是我說你哩,天底下離婚的人一層哩,誰個像你離婚時絲絲蔓蔓,離了婚還牽腸掛肚?這麼長時間了,你怎麼還沒走出菊娃的陰影?!”子路說:“你沒離過婚,你不知道其中的痛苦……”順善說:“高老莊的事你還不了解,隻要菊娃不離開這裏,是是非非哪少得了?我隻想問一句話哩:你和西夏過得怎麼樣?”子路說:“還好。”順善說:“你和菊娃都是好人,兩個好人不一定就能成好夫妻,但離婚了也不一定非要成了仇人。這一點,西夏不跟你鬧事吧?”子路說:“這倒不會。”又說了一句:“她不在乎。”順善說:“這就好!依我的看法,菊娃那邊你能關照的還得關照,但你那邊的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至於風言風語,你左耳朵進了,右耳朵出去。”順善說完,又叮嚀了合夥辦草繩廠的有關事體,就去了蔡老黑家,子路又坐了一會兒,已和慶來、鹿茂沒了什麼話說,告辭了回去,出來見竹葉去了廁所,半香在那裏幫著羅麵,他想說什麼,女人卻缺理兒地低了頭去,子路就一眼一眼看著罩了暗眼的驢子在磨道裏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他終於沒有說出一句話,出院門走了。

這一夜,子路又是睡不著了,前幾日對菊娃的怨恨,曾經使他想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的,或許這種怨恨令他很快要忘卻菊娃的存在了,但現在卻又是斬不斷理還亂了。先前是多好的人緣,如今被人這麼說三道四,走是無法走,躲也躲不開,無依無靠的數年裏一個寡婦人家是怎麼度過來的呢?蔡老黑是離不了婚,但蔡老黑又像瘋狗一樣糾纏,王文龍是省城的大老板,王文龍能否會是真心愛著菊娃、愛得長久,更要命的是菊娃心上還藕斷絲連了自己,那麼,菊娃以後日子怎麼過呀?!子路想得頭痛,又無可奈何,一肚子的煩愁無法給娘說,更無法對睡在自己身邊的西夏說,翻來覆去,輾轉不已。西夏幾次用手試他的額頭,問:“腸胃不舒服嗎?”子路說:“在慶來家多喝了些酒。”西夏說:“見酒就控製不住了?這兒水土硬,回來三天兩頭鬧毛病。要我揉揉嗎?”子路說:“不打緊,你睡吧。”西夏卻拉開了燈,披衣坐起來,說:“你肚子鼓脹睡不下,我陪你說說話。”就說起白日見到菊娃和廠長,說到菊娃又要開一個雜貨店了,子路一直不言語,末了說:“你覺得那廠長怎麼樣?”西夏說:“你問的什麼,是人的模樣還是待菊娃的態度?”子路說:“他對菊娃怎樣?”西夏說:“我看蠻好。但他走路手是往後反著掌甩哩,相書上說這種人容易招惹女人。”子路心裏又沉了沉,不吭聲了。西夏又說:“要叫我看,蔡老黑倒比廠長好,他烈是烈,那是沒個好女人調教,這人豪爽,真要愛上一個女人了就沒死沒話的。”子路說:“是不是這種人你畫畫好畫些?!”

拉滅了燈,摟著西夏睡下。但他卻又說:“你覺得不覺得我太操心菊娃了?”西夏說:“有點。”子路說:“請你能相信我,也能理解我。”西夏說:“難道我對你苛刻了?”子路說:“沒。西夏,在這一點上我對許多人誇你的好,也發自內心感謝你,我慶幸我後半生還能娶到你這樣一個女人!”西夏說:“那你要不要我批評你?”子路說:“你說。”西夏說:“你活得是太累了,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你既然和她離了婚,又要讓她生活得好,你就不能太關心她,她離婚不離家一時還得這樣,你回來就要少見到她,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擺脫你,對她好的人也才能有自信對她更好。若不這樣,為著她好,其實是害她,況且,你又不是會處理這種事的人。”西夏的話使子路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西夏的話是對的,子路沒有想到大不咧咧的西夏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子路在沉思了,他承認自己太軟弱,太無能,如果他是心硬的人,是果斷的人,他絕不會有這麼多的負擔,但負擔越是沉重,越是不放心菊娃,真就像水中救人,你抓他,他也抓你,雙雙越撲騰越沉下去了。子路親吻了西夏的後頸,喃喃地說:“你說得對的,你說得對的。”畢竟鏡破不可能再圓了,畢竟日後他要走自己的路,菊娃也要走菊娃的路。但是,子路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又想,菊娃現在正處在左右為難的境地,麵對了蔡老黑和王文龍,又在高老莊,能自主嗎?善良是女人最易被男人利用的弱點,而美貌比金銀更易引起盜心,若再一步走錯,菊娃後半生沒好日子過,他也甭想過好日子了。

早晨起來,子路嚷嚷著要洗頭,娘燒水讓洗,水麵上漂了一層脫發。娘說:“子路你眼圈咋那麼黑的,臉那麼瘦的?”子路說:“是嗎?”故意兩手抓了臉皮一扯一送,五官也就隨著過來過去。西夏又過來逗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樂。娘歎了一口氣,到廚房裏用針用線納縫包在掃麵條帚把兒上的粗布,卻把西夏喊叫去了。娘說:“西夏,晚上又睡遲了?”西夏說:“嗯。”娘又說:“你年輕,是風中的旗子正歡哩,子路卻是小四十的人了,人過四十日過午,你得關心著他。”西夏說:“嗯。”嗯過了卻覺得莫名其妙。娘就看著西夏,看過了再去納縫,線卻脫了針眼,西夏拿過針線去穿,娘說:“人常說花是澆死的,魚是喂死的。男人家都是些撲燈蛾兒,見不得有個光亮,做女人的就不能全由著他的性子了。這掃麵條帚說要壞,不出一個月眉兒就禿了,把兒就散了,可用布包了把兒,愛惜著,一樣的家具,一年兩年地能用哩!”西夏驀地醒悟了,臉上含笑,心裏隻喊委屈,但她沒有把子路的苦愁說出來,說出來娘也解決不了,事情會忙裏添亂的,當下點點頭,起身到睡屋梳妝去了。

子路把洗過的頭發擦幹,提了半桶生尿潑到自留地去,回來卻摘了一嘟嚕青辣子,北瓜花,兩個紫茄子和一撮蔥。見西夏在院裏捉了那隻有帽疙瘩的母雞,拿指頭在屁眼裏試有蛋沒蛋,說:“狗整天要人喂哩,狗卻不下蛋,雞不給它喂,它卻一天一個蛋,你不讓它下它還憋得慌,雞就是下蛋的命!”西夏說:“今早怎麼說話有哲理了?”子路說:“心情好麼,你換這一身衣服精神得很,老婆一漂亮丈夫的想像力就激活了!”就過來,低聲說:“你一漂亮我就不行了,你看你看。”他的褲襠真的頂了起來。西夏說:“你不要小命啦?”子路偏說:“今中午咱做北瓜花煎餅,我拔了那麼多蔥……”西夏說:“娘,娘!”娘把被褥拿出來曬太陽,說:“咋啦?”子路卻鑽到廚房裏去了。西夏給娘笑笑,說:“今日三隻雞有蛋的。”將雞用筐子反扣了,去臥屋把一身新衣脫下,又穿上了往日舊衣,唇膏也擦了。子路看見有些不滿,說:“我看你再在高老莊呆些日子,和那些婆娘們沒區別了!”西夏說:“入鄉隨俗麼。過會兒我去找蔡老黑呀,穿得花花哨哨,讓外人見了犯錯誤呀!”子路聽說西夏又要去找蔡老黑,臉就沉下來,說不能去,昨日蔡老黑和他婆娘打鬧得烏煙瘴氣的,你去討嫌呀?西夏這才知道蔡老黑那邊的事,倒埋怨子路昨日知道這事夜裏為啥不對她提起過,她就又說村人都去白塔那兒運磚哩幫工哩捐錢的,咱沒有去出力,能不能也捐些錢?子路說:“我有那麼些錢還不如辦別的事哩!”噎得西夏瓷了半會兒。娘就過來訓責子路說話太衝,西夏說:“娘你是看到了,我可是沒有全由著他的性子了,他就這麼凶的!”娘說:“不理他!”拉了西夏,拿了一包紅糖,到南驢伯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