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老莊(23)(1 / 3)

西夏再沒有去牛川溝,但牛川溝的白塔修到了七層。蔡老黑很囂張,頭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撚綢對襟長褂和寬大的白撚綢大襠褲,再戴上一副大砣兒水晶太陽鏡,從鎮街上呼呼啦啦走過。街道的兩邊,開著美發店的,旅社的,飯館的,門口的長條凳子上都一擺兒坐著年輕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廣告攬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閑工夫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納襪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說話,見著蔡老黑過來了,就問道:“老黑老黑,聽說塔封頂了?”蔡老黑說:“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說話人的爺爺就靠在另一家的山牆根,旁邊臥著一頭母豬和十二個豬崽,豬胖胖的,人卻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馬蝦。這是又一個患了肺癌的人,修塔運磚時,兒子用背簍背了去看熱鬧過。那人說:“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爺爺哩!”蔡老黑說:“我這算什麼,實指望葡萄園辦成了,我要給這街上鋪水泥路麵的,現在隻能修個塔了!”那人又說:“錢又算個什麼,地板廠能掙錢哩,掙那麼多錢不肯出水,掙了錢讓人綁架撕了票去!這塔立在牛川溝,不僅是咱這兒風脈,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還叫白塔嗎?應該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嗬嗬嗬地笑,說:“這怎麼行?!你是在笑話我蔡老黑長得黑嗎,沒有咱寶寶白嗎?”對麵小酒館的櫃台上趴著年輕的女掌櫃,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淨,就笑了說:“你那臉就是沒我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氣,問:“你說我咋就長不白呢?”寶寶說:“誰讓你剃個光頭太陽底下跑哩?”蔡老黑說:“可我還有一件東西從沒曬過太陽怎麼還那麼黑呢?”寶寶把一個空酒瓶子甩過來在蔡老黑腳下碎成一片玻璃渣。蔡老黑笑著,卻將手伸向了一個婦女懷中小兒的胖腿中間,說:“木犢子,讓伯伯捏捏牛牛!嗨,蠻大的麼,長大了像你爹一樣,大牛!”婦女說:“老黑,你這瞎□,你戴這麼大砣子鏡像電影上的黑社會頭兒!”蔡老黑把孩子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嗚兒嗚兒地逗,卻說:“大牛去鐵籠晚上回來不?不回來了,夜裏把門給我留下啊!”沒想孩子竟一泡熱尿尿在了頭上。眾人一片哄笑,說:“狗澆尿,狗澆尿!”婦女忙把孩子抱過,說:“娃娃尿貴如金,老黑你要發財哩!”蔡老黑一邊擦尿一邊說:“哈,給我尿哩,幾時我給你娘尿呀!”一邊戲謔著與人打花嘴,一邊又往前走。身後有人說:“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個大背頭,背影像個毛主席哩!”蔡老黑當然聽在耳裏,腳底下步子也邁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賀主任抱了個水煙鍋立在信用社門檻上呼呼嚕嚕吃水煙,一對眼睛直勾勾盯著蔡老黑,蔡老黑立時住了腳,又立時咋唬唬叫說:“賀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頂,你得去指導啊!”賀主任說:“老黑老黑,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有錢修塔哩,還不起貸款?!”蔡老黑說:“吳鎮長沒有給你說?”賀主任說:“吳鎮長……?”才要發愣,蔡老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喃喃道:“吳鎮長給我說什麼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東頭的鞏老大家,坐在那裏喝起了茶,還在笑賀主任的那個傻相。鞏老大的年齡並不大,三十出頭,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鎮街上擺攤子刻印章,私自刻過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滿後就專刻石碑,方圓四個鎮的所有墓碑幾乎沒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裏揣了個名單,他要鞏老大刻兩個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鞏老大的獨眼娘給蔡老黑倒了茶,說:“哎喲,老黑,你要得這麼緊,五天裏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說:“把別的活往後推一推麼,老大呢,我給他說!”老太太一隻眼萎縮成一個坑,一隻眼卻亮如點漆,說:“他在後院給蘇紅他們刻哩,蘇紅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緊,他夜裏都沒睡了。”蔡老黑說:“蘇紅,她刻什麼,不是給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說:“地板廠給學校十萬元,要刻個重建高老莊小學紀念碑的。”蔡老黑腦袋嗡地一下大起來,就往後院去,後院裏一隻狗就躥上來汪汪地咬,蔡老黑揮拳跺腳地嚇唬,狗仍是撲著咬,老太太說:“它隻是叫,不會咬人的。蘇紅來的時候它臥著沒起來,你來了它卻咬哩,你穿得並不爛呀!黑虎,黑虎,他是個有錢的角兒!”蔡老黑不等老太太過來攬鐵繩,已一腳將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鐵繩揮拳就打,狗立時不叫了,伏在那裏隻是喘氣。蔡老黑說:“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過來說:“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鞏老大聞聲從院子的一間草棚出來,說:“娘,沒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興地拉閉了後院門。蔡老黑說:“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這狗咋培養得恁勢利?!”鞏老大笑著說:“你是忙人,倒有空兒到我這裏來?老早就說也去牛川溝運運磚,卻就是走不脫身!”蔡老黑說:“也用不著你去運磚,你把碑子給咱刻了,一樣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給了鞏老大。鞏老大也不言語,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裏一麵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筆在格裏書寫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經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龍蘇紅如何辦企業有方,發財不忘辦教育,出資十萬元擴建高老莊小學的內容。鞏老大說:“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兒弄完吧。”蔡老黑說:“這是拿錢坑人嘛,我不修塔,他們連鋪個路麵都不肯,我一修塔,他們就擴建學校呀?!學校好好的,讓他們來修?”鞏老大說:“真是發了財了,一次就拿十萬!”蔡老黑說:“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幾時豎碑子?”鞏老大說:“聽說五天後要開個捐款儀式的。”蔡老黑說:“那好,五天後我也開個塔成典禮,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這些東西刻好,我給你多一倍的錢!”鞏老大說:“這我怎麼要錢呀?一個是為了風脈,一個是為了孩子,誰的錢我也不收!”

從鞏老大家出來,蔡老黑已經沒了神氣,立在屋簷下吸了口香煙,長長地籲氣,卻見菊娃背著石頭迎麵走過來。低聲叫:“菊娃,菊娃!”菊娃站住,說:“吃誰家宴席去了,穿得這麼窩耶!”蔡老黑說:“準備著吃你的宴席呀麼!”邪邪地笑。菊娃拿眼極快地掃掃四周,說:“少胡說八道!石頭,叫你老黑伯!”脊背上的石頭手裏提著一個布袋,說:“伯!”蔡老黑過去要把石頭抱下來,菊娃說:“我背著,我還急著去店裏呢。”蔡老黑說:“石頭,不跟你蔡爺爺學針灸了?”菊娃說:“我過去看他,他真的是不好好學針灸,整日畫畫呢。畫畫是能吃能喝?我訓過他多少次了偏是不聽!蔡伯又太溺愛他,隨了他的意兒,我得接回去管一管了!”蔡老黑取了石頭手裏的布袋,布袋裏塞的都是些畫兒,他拿了一張一邊展開要看一邊說:“石頭,你娘凶不凶?”畫幅很小,隻有盆口兒般大,畫麵上是無數個圓圈,一個就躺在那裏。蔡老黑說:“你畫的是泉還是河裏的旋渦?”石頭說:“樹樁子。”蔡老黑又取了一幅展開,上邊畫的竟是一個人彎腰在跑。蔡老黑說:“這畫的是啥麼,你這娃該打!”石頭說:“打你!”菊娃就訓道:“沒大沒小,他是你的伯哩!”蔡老黑就笑笑著去拍石頭的屁股,拍過了,卻極快地捏了一下菊娃的腰,菊娃沒有吭聲,背了石頭就走。蔡老黑攆上來,他看見菊娃的腮幫、耳朵紅彤彤的,他說:“菊娃菊娃,我晚上拿些牛骨頭去店裏,你給石頭熬骨髓湯喝。”菊娃說:“你不要來,你來我也不開門的!?”蔡老黑又說:“明日白塔封頂呢,你和石頭來看熱鬧啊!”菊娃說:“我不去!”繼續往前走。蔡老黑說:“菊娃菊娃,你聽我說麼……”菊娃說:“大天白日的你喊叫啥哩?!”頭也不再回過來,走得越發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