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也從炕上往下爬,子路卻掐滅了煙頭,躺下去,聽著外屋裏西夏和菊娃嘻嘻哈哈說話,聽明白了,原是西夏和蘇紅去了白雲湫,才走到半路,鞋被水衝走了回來的。菊娃在告訴說,她是買了些黃羊肉,送過來讓西夏嚐嚐,西夏在城裏一定是沒吃過這野味哩,誰知來了子路卻病了。西夏便提了草鞋,赤腳跑進臥房,說:“你病了?”子路說:“有些發燒。”西夏說:“怎麼我一走就發燒,吃過藥沒?”子路說:“吃了。”西夏說:“發燒要多喝水的,娘,娘,你把水壺提來,讓他一氣兒喝一壺水就好了!”又把櫃子打開,在裏邊尋找鞋襪,一邊尋,一邊說:“對不起,我沒經過你批準就去白雲湫了,路上還想著回來了怎麼給你編個謊的,可一進門,謊話就不會說了。”就把一雙鞋襪穿上,也不收拾翻尋丟在地上的一堆衣服,還指手畫腳地敘說丟鞋的經曆。娘和菊娃提了熱水壺和碗進來,強迫子路喝下一碗,娘埋怨道:“你怎麼就敢和蘇紅去白雲湫?要不是丟了鞋,真去了白雲湫,怕就再不得回來了!”西夏說:“不回來了,娘操心,子路倒高興哩。子路看電視總愛看洋女人,遺憾他一輩子沒認識個洋女人,說不定他要給你領回來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娘笑了笑,用指頭戳西夏的額頭,說:“瞧你這嘴!”三人逼著子路又喝下兩碗開水,子路著實喝不下去,不喝了,捂了被子出汗,西夏菊娃和娘就到了堂屋說話,娘又數說起子路的身體不好,西夏說:“他吃飯不注意營養,就愛吃家鄉飯,我給他買了這營養品那營養品,他就是不吃,水果也不吃,要吃肉了,也隻吃內髒。”菊娃說:“他就是那胃口,從小養成的。他喜歡吃什麼,你就給他做什麼,我聽人說,愛吃什麼,身體就缺什麼,也就吸收什麼。”西夏說:“他也是這話,還說跳蚤吃血哩,跳蚤怎麼那麼小,牛是吃草的牛卻長得那麼大!”菊娃說:“你要學著做高老莊的家常飯哩,那飯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子路口刁得很,比如吃拌湯,疙瘩大些,湯要清些,如果擀麵條,麵要坡刀麵,一指寬,五指長,再和些麵在鍋裏,湯就糊糊的,蔥花蒜苗嗆了油,油不要過多,還要再煮些黃豆……他那怪毛病多!”西夏說:“怪毛病也就是多,衣服髒了,你不讓他換他就是不換,吸煙吸得牙黑得像塗了漆,給他買了潔齒靈就是不用,晚上有事沒事要熬到半夜,早上又不起,起來不吃飯……”菊娃說:“這樣下去,身體又怎麼能好?他也是瘦多了,先前臉黑是黑,黑裏透紅,是正經顏色,現在倒看著臉幹巴巴的沒個光氣。”西夏說:“是瘦了嗎,或許是我在跟前,倒不覺得,他自己不愛惜自己,我又能把他怎麼著……娘,你覺得子路是比以前瘦了嗎,沒光氣了嗎?”菊娃就不再言語,過去把娘搓過的衣服在水盆裏投洗了,又拿出去搭晾在繩上了,說:“哎喲,天變了,西頭那一疙瘩黑雲八成是帶雨哩,我得回店呀!”就進來把籃子裏的黃羊肉取出來放在櫃蓋上,對石頭說:“乖乖的,聽你奶和你姨的話。”西夏說:“說走就走呀,急著什麼,你還得教我做拌湯哩!”菊娃說:“我得去店裏收草繩哩。西夏呀,你說好來店裏的,卻總是等不到的。”西夏說:“我去過你不在……我還會去的。”就喊:“子路子路,你睡著了沒有,菊娃姐要走呀!”菊娃說:“讓他睡去,睡起來燒還不退,就得去看醫生的,發燒不是大事,但也不敢大意。晚上了給他做些丟片兒麵,晨堂家院子裏有芫荽,放些芫荽開胃的。”說著就走出院門,西夏和娘要送,她反手將門拉閉了,一陣兒碎步遠去。
西夏立在院中看了一會兒天,走進臥房,子路並沒有睡著,睜了眼看起窗格,西夏卻出氣有些發粗,說:“她啥時來的?”子路說:“剛來你就回來了。”西夏說:“鬼信哩,我回來的時候,她是從這裏出去的,你們三口怕是重溫那熱火哩。熱火就熱火吧,我也不在乎,可她倒說你瘦了,沒光氣了,又讓我這樣做那樣做。意思是嫌我沒照顧好你嘛!她照顧得好,怎麼和你離婚了?她也該知道我現在是你的妻子!”子路說:“人家隻是說說,有什麼意思?神經病!我隻說你是大方開通人,也計計較較了,得是去了白雲湫,沾上邪氣了?!”西夏說:“我計計較較?我擔怕你們把我燒得吃了我還不知道!”子路說:“你瞧你說的話!”西夏說:“什麼話?”子路說:“菊娃善良也就善良到那兒,給你交待一堆事,你倒能說些癢兒咯吱的話……”西夏說:“咦,嫌我把她噎走了?!”子路氣得一拉被子蒙了頭,西夏卻哼了一下,說:“子路,我可要給你說,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隻要你覺得對得起我,我倒無所謂哩。”子路一揭被子說:“我永遠都欠人的賬哩!”情緒激動,額上的血管就暴起來。西夏說:“這又何必哩,我警告你,我現在才和石頭好起來,你不要節外生枝,她和你離了婚了,沒有你人家活得好好的,有更多的人關心的,愛的,用不著你丟心不下,不要吃碗裏看鍋裏,將來又是一頭抹脫了一頭挑脫了!”子路撲哧地倒笑了,說:“愛我的女人倒多哩!”西夏說:“愛我的男人更多哩,你敢走出一寸,我就走出一丈給你看看!”子路說:“你敢?!”忽地撲過來,按住西夏在臉上咬,咬是咬不疼的,口水濕了她半個臉,一句一句恨恨地說:“把你吃到肚裏了,看你還來氣我!”西夏就一邊掙紮一邊喊:“娘,娘哎!”娘在院子裏聽見了,側耳聽了聽,偏不吱聲,倒把石頭抱上輪椅,推出院門,猛地看見天邊有一個傘一樣的東西在旋轉,忽大忽小,閃閃發光,瞬間卻不見了,就說:“石頭,你看見天上有個啥了?”揉揉眼,天上依舊沒有了什麼,太陽紅紅地照著,一隻烏鴉馱著光直飛過來停落在了飛簷走壁柏上。石頭卻突兀地說了一句:“奶,我舅淹死了!”
石頭突兀地說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讓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幹淨的話。然後去南驢伯家,才走到那門前的菜地邊,娘是老遠地看見了南驢伯蹲在籬笆根曬太陽,悠悠的風把一些樹葉和麥秸集在籬笆下,一隻貓也臥在那裏。娘心裏頓時寬展了許多,才要近去說話的,三嬸卻立在山牆處往南邊官路上張望。三嬸的胳膊似乎一輩子都沒有伸直過,她立在那裏,衣衫破爛,頭發灰白,雙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隻罐子的雙耳係子,後就雙臂彎著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軟軟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驢伯年輕時罵過三嬸是猴變的話,無聲地笑了笑,說:“你看啥哩?”三嬸回過頭來,沒有表情,猛地驚得跳了一下,說:“哎喲,我石頭來了!沒看啥,我不知怎麼就覺得得得出門打工去了,要回來的。”娘見三嬸又可憐兮兮了,忙拿話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風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該在外多呆,你也不拿個躺椅,就讓他坐在濕地下!”三嬸說:“他還能坐躺椅,自睡倒後,啥時候離過炕麵子?”娘覺得不對,問:“他伯在炕上?”三嬸說:“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來探望她爺了,把他們的龍鳳胎也帶了來,屋裏吵鬧得像過會的!”娘聽說,趕忙進屋,南驢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兩目失神,麵無表情,心裏就想:剛才籬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靈?魂靈要是離開身子出遊,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陣發緊發痛,但沒敢再說出自己的所見。竹青的女兒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紅糖開水,四個兒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蹣跚走步,一會兒去抓桌上的碗碟,一會兒鑽到櫃下去翻一堆油膩膩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則還不會走,在地上爬,尿濕了,又自個兒以尿和泥,抹得臉上身上到處是髒,吵聲一片,喊聲一片,哭笑一片。石頭去逗坐在竹青女兒懷裏那個最小的女孩,見小不丁點兒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醜陋而又可愛,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撲嘰嘰拉下一攤稀屎,髒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個苞穀棒芯子刮了刮,從地上抓一把土到髒處揉揉,拍打著,說:夜裏著涼了,吃得不多拉得卻多,娘趕忙接了孩子,說:“真是抓個娃娃娘要吃三兩屎的,你們竟一胎四個不知怎麼個帶呀?”那小女婿說:“能累死人哩!累倒還罷了,都是些張口貨,迎的奶隻夠一個吃,那三個一天得熬幾次苞穀米湯,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經幾輩都是單傳,到我手裏一胎四個,再累再窮心裏受活哩!”娘說:“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龍鳳胎以前隻是聽說過,沒想到就生在咱這裏,君武本事真強!”君武說:“強什麼呀,我原先沒想到能生四個,指望著生出一個龍種的,胖胖大大的,卻四個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來,娘說:“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領到廚房去說話,這裏太吵鬧,你南驢爺睡不好哩!”幾個人連抱帶拉,把四個孩子引出堂屋,三嬸從箱子裏掏出一戳瓢柿餅來,給孩子們一人一個。給石頭,石頭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