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懷念狼(9)(1 / 3)

我和爛頭坐在飯館裏要了兩碗麵湯來喝,爛頭說:“我倒沒啥,你一個省城人了,坐在飯館裏隻喝麵湯,你瞧老板連桌子都不願給咱擦!”我說:“等隊長來了一塊兒吃吧。”爛頭說:“我口裏寡得很,咱是不是先來一碟蠍子?”蠍子,我嚇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兒來的蠍子?”爛頭努了嘴往窗外,巷對麵的一間門麵真的寫著“劉家蠍子宴”。爛頭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蠍,叫嚷著說是酒泡了的,捏出一隻提在手裏,拿牙輕輕咬掉了蠍尾尖,然後丟進口裏嚼起來。我膽小,不敢動。“你不吃?”他說,“香得很的!”我說:“我原本以素食為主,今日看著你這麼個凶殘勁,往後我是徹底不動葷了!”於是,我們以吃葷吃素是凶殘還是善良發生了爭論,我沒有想到爛頭為了證明他吃活蠍的正確,竟給我算賬:正是有吃活蠍的,才有人去捉蠍子,養蠍子,有人開飯店賣蠍子,這使多少人有事幹,有錢掙,有飯吃呢?“我雖沒在這個縣上獵過狼,但我吃這碟蠍子也是對丹鳳縣的經濟發展做了貢獻的!”他拿筷子在碟子裏搗,一隻蠍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夾起來又丟在嘴裏,嚼了嚼,將一張空皮一樣的蠍渣丸拿舌頭頂出嘴邊,說了一聲“嚼不爛麼”,喝一口麵湯衝咽下去。我賭氣不和他坐一張桌子。而坐到鄰桌,鄰桌上的兩個人談論的仍是尤文殺人的事。當街上的人給舅舅說那個殺人狂,我以為在說誆話,而飯桌上又有人說起了殺人狂,才確認了真有這等事,忙問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兩個人爭著敘說,好像都要過口癮似的。原來黃家堡的尤文因為個頭小,又家貧如洗,三十歲上才討了個癱子老婆,矬子和癱子成一對,當農民也不會是能過好日子的農民,加上他們家在村外是個獨莊子,平日狗大個人也不去他們家的。這樣,他們就有殺人的機會了。他們殺人從不用刀,每每有人從門前過,尤文說:鄉黨,進屋喝口水麼!來人進來了,坐下來喝水,尤文從門後拿一把斧頭,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來人的後腦勺上一敲,來人就倒地死了。然後夫妻倆剝死者衣服,上衣褲子鞋襪全脫下來,用褲帶一捆放在樓板上,屍體就靠在後院柴火棚裏,等殺夠五人了,在後院的土坑裏擺好,蓋一層土,再殺五個人了,再放進去蓋一層土。案子的破獲是一個去紙廠賣麥草的人被尤文殺了,發現了死者的口袋裏有一張紙廠欠款白條子,紙廠常以白條子欠款,需一月後方兌現,而尤文竟後來拿了白條子去兌現了八十七元錢。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著死者,曾去紙廠詢問,證實來賣過麥草又有另外模樣的人來兌過現金。一日尤文去鎮上趕集,恰碰上死者家屬和紙廠的人,認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條子,並追問在哪兒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當然說不出來,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還有什麼被偷過的東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裏的死人,死人是三個,這事就大了,縣公安局便來了人審問,一問將一樁驚天大案問出來了。尤文總共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那半個隻有一條腿沒有身子,尤文也說不清,把院子刨了個底朝天,仍是尋不到那身子。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所得錢財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記著賬的,死者沒一個在生前被尤文強暴過,也沒一個是死後奸屍,死者又都是從不認識的人,殺人的動機難以定下,尤文說:國家幹部我不殺,年輕力壯的我不殺,殺的都是老弱病殘和癡呆人,我是幫政府優化人口哩!說到這兒,那兩個人謔謔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沒有笑出聲來。爛頭聽見我們說話,也坐過來聽,罵道:這狗東西,殺人還有原則!就問我去不去黃家堡現場看看,這可是個大新聞。那兩個人說要寫文章使不得的,現場封鎖著,上邊有指示,拒絕任何記者去采訪哩。爛頭“噢”了一聲,又回坐到他的桌邊吃活蠍了,我卻走到店門口,望著街上忙忙的人發呆。

“喂。”爛頭說,“你發什麼呆?殺人狂專門殺癡呆人的,你好好發呆!”

“他殺病殘的人呢,怎麼就沒遇上你這害頭痛的!”我打擊著他,說舅舅怎麼還不回來,便起身去監獄門口要接,爛頭還說:“你沒口福,你給隊長說我給他留些著的。”

在監獄門口,舅舅抱著頭蹲在那裏吸煙,他竟然還沒有進去,因為我們走後,州城監獄的一位領導正好來檢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對犯人的探視。我們呆了一會兒,一群人從大門裏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喚著可以探視了,舅舅就讓我陪著他。幾分鍾後,我們在一間平房裏,隔著鐵柵欄,見到了成義。

成義是一個胖子,胖得難以讓人置信他曾經是一個獵人,他光著頭,左臉上有一個大的發紅的疤,陰著目光看著舅舅,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來看看你。”

“你怕是為你來看我的吧。”

“……你家裏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還都好……你好嗎?”

“……”

“你不要操心外邊的事。”

“……”

“我前幾天去德順那兒了,大家都念叨著你,盼你能早日出來。”

“……”

“成義,成義,你怎麼不說話,你還恨我嗎?”

成義突然吼叫了一聲:“我恨狼哩,我怎麼沒就讓狼吃了,讓狼把骨頭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

“狼挖臉,你聲往低點!”站在旁邊的看守訓斥道。

“你們叫他狼挖臉?”舅舅站起來生氣了,“那是他的綽號,隻有原先捕狼隊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還是人,你們應該叫他成義,吳成義!”

“是他這麼讓我們叫的。”看守說,“他說他不喜歡成義這個名字,他就叫狼挖臉。”

我們都看著成義,他沒有反應,把目光斜著不對視舅舅。舅舅把煙從鐵柵欄縫裏塞了進去,成義依然紋絲不動。

“成義!”

“我叫狼挖臉!”

“狼挖臉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說,“現在政府頒布了條例,咱們捕狼隊解散了。”

“是嗎。”成義哼了一下,“製定條例你是有功麼,還普查了狼,挖我臉的那隻狼你也見著了?”

“是誰告訴你的?”

“王偉來過了,捕狼隊解散了好麼,他們都失業了,隻剩下你一個獵人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