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如天方夜譚,說給誰誰也不肯相信,但確確實實是我親眼看到的,也是我當時目瞪口呆忘掉了去拿照相機,等狼從廟門前土場的月光下消失之後,我後悔得直扇自己的臉。
“師傅還是醫生呀?”舅舅說。
“屁醫生。”老道士還閉著眼,“狼尋到我了,生瘡出個膿就行了。這是怎麼啦,前不久一個狼病懨懨地來了,這一個狼也是生瘡,現在你們不獵殺狼了,狼自個倒不行了?!”
“師傅。”我說,“狼還會再來嗎?”
“這得問狼哩。”
“狼要再來,我能為它們照個相嗎?”
“這更得問狼了。”
“你能聽懂狼的話,狼也能聽懂你的話?”
“狼通人性麼。”
我對老道肅然起敬了。佛教是崇尚虛無的,但也有活佛,道教講究的是修煉成仙,這老道一定是仙了!這回進商州,山民們常說到狐狸精,蛇精,老樹精,如果任何東西真能成精,老道就該是人精了。第二天,我說起夜裏的事給爛頭聽,爛頭卻是不信,“他還是郎中?”爛頭說,“我說個郎中的故事吧。有一個人娶了三個老婆,臨終時,三個老婆圍著哭,大老婆抱住了男人的頭,哭道:郎的頭呀,郎的頭呀!二老婆抱著男人的腳,哭著叫:郎的腳呀,郎的腳呀!小老婆是男人最疼愛的,見兩個姐姐分別抱了男人的頭和腳,她就抱了男人的塵根,哭著說:郎的中呀,郎的中呀!這老道就是這樣的郎中!”我惱了,不理他,他也覺得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發唆弄著舅舅離開這裏,說吃不好,睡得也不好,渾身盡是虱咬的紅疙瘩。但我堅持不走,我相信再住下來,肯定還會有狼出現的。這一天裏,我殷勤地去山泉裏給老道士挑水,並幫他把那些南瓜切成片,用繩一片一片串起來掛在廟牆上,下午又和舅舅爛頭去掮石頭砌廟前的地堰。黃昏時分,突然間遠處有了激烈的呐喊聲,甚至能聽見車馬號角的嘶鳴,約莫幾秒鍾,聲響消失。我以為是產生了幻聽,問舅舅:“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這是山響。”舅舅回答得很坦然。
“山響?山裏怎麼有呐喊聲,還有馬的嘶鳴和號角?!”
“你知道李自成在商州屯過兵嗎?”
“知道。”
“當年這裏有過戰爭,山把聲音吸進去,現在時不時就放出來了,打獵的時候我遇過幾次。”
“有這事?”
“不信你問爛頭。”
爛頭點點頭,見我還是疑惑,便說:“我給你說一件更奇的事你聽不聽?”
我說聽的,但不許說髒話。他講就在沙河子,他們老家東邊五裏地有個叫甘溝村,村後山根下原來有個學校,十年前一次滑坡,把學校三十個學生埋在裏邊了。後來半夜裏就常能聽見一片驚喊聲,他是聽過一次叫喊聲中有叫“敏敏,快跑!”他親自做了了解,果然被埋的學生中有一個叫敏敏的學生,那年才十五歲。爛頭說完了,仰頭朝空中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又讓我也呸呸地吐,“甭讓鬼魂尋著話附在咱身上了!”
沙河子發生的事畢竟地點遠,時間又早,而山中的呐喊聲和車馬號角的嘶鳴聲卻讓我大感興趣,就鼓動著舅舅和爛頭去看看聲響發作的地方。這時天色已暗下來,我們向東邊的那個山梁上走,山梁上長滿了樹,山梁下去分成兩麵土坡,兩麵土坡緩緩漫下形如人伸直的兩條腿,而土坡分岔處,也就是山梁下去突兀著一個石包,石包上一圈長著樹和藤蘿,中間卻是空地,空地上沁出了山泉,水便從石包上流下去一直流過土坡,溪水如線,白花花閃亮。呐喊聲再沒有出現,我拍攝了幾張照片,雖然知道光線效果很差,但好賴也要拍的。“你瞧瞧這山勢,是不是個好穴地?”舅舅說。我看不出山梁的奇特處。爛頭說:“像不像女人的陰部?”這麼一指點,越看越像。“你們也會看風水?”“看風水是把山川河流當人的身子來看的,形狀像女人陰部的在風水上是最講究的好穴。”爛頭就說怎麼看怎麼看,你倆聽著,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這兒!舅舅猛地捂住爛頭的嘴,說:狼!
果然就在石包上的水泉邊坐著了一隻狼的。狼是在哭,氣息一長一短,哽咽得特別傷心。我們都閉住氣了,輕輕地蹴下身,我終於看清坐著的狼的身邊並不是一塊石頭,而是平躺著的另一隻狼。狼哭了一會兒,用爪子打打那平躺的狼,平躺的狼動也不動,坐狼就又哭。
“那隻狼死了。”舅舅說。
緊接著,又一隻狼出現在了水泉邊,低著頭,來回地轉圈後揚了頭嗚地一叫,又來了兩隻狼。這兩隻狼幾乎並排走過來,步伐趔趔趄趄地要倒。四隻狼就圍著死狼哭。
“不要開槍啊!”我趕忙低聲提示著。
“沒有帶槍。”舅舅說,“看見左邊那個狼了嗎,那是昨晚來的大狼,左邊和右邊最後一隻同死狼是這一帶的狼,編號是三號,七號,八號。昨晚上那大狼是九號,另一隻是十號,它們原在龍王山的,怎麼也到這兒了?小青呢,不見那狼崽子了。”
我跪在了地上,將相機鏡頭對準了狼群,光線模糊不清,我還是按了一下,但相機又出毛病了,我這台相機本來是名牌貨嘛,怎麼每一次為狼拍照的關鍵時刻就出毛病!我使勁搖晃了幾下,再試時,它又好了,就一連按了十幾下快門。我知道這是一隻狼死了,死掉的狼是不是老道說的曾讓他看過病的狼呢,反正它是死了,活著的狼在哀悼它,舉行葬禮。我隻說狼像人一樣會用爪子在地上刨坑,然後把死狼埋下去,但四隻狼突然一起撲上去開始用口用爪撕裂死狼,死狼像是一塊豆腐似的,幾乎經不住撕裂就分成了數塊,然後狼們就抖動著身子吞食,或許是噎住了,揚著脖子左右扭動。整個過程,我拍照了幾乎一個膠卷,但舅舅和爛頭卻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剛要再換一個膠卷繼續拍照,舅舅大聲地呐喊了:
“狼――!”
喊聲震蕩著山穀,像滾動了暴雷,一個聲浪也在回撞著:狼狼狼狼狼狼。
我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們卻已從樹林子裏往下跑,黑黝黝的樹林子裏沒有路,便響起了樹枝的折斷聲和亂石的滾動聲。而狼群突然停止了吞噬,全坐在那裏支棱了腦袋,也就是腦袋那麼左右一擺動,倏忽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