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懷念狼(18)(3 / 3)

“我怎麼就夢到了它?”舅舅說。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傷疤發炎做痛,潛意識裏又回憶到了小時候狼叼你的事吧。”

“……”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說:“你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說:“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歲,它現在還能再來叼你嗎?”

“這倒也是。”

我們從河堤上回來,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牆,院牆上果然畫著許多白灰圈兒,而安放在院牆角的狼夾子竟夾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邊為翠花卸狼夾子,一邊罵大舅:“現在哪兒還有狼,你放這夾子夾你的骨殖呀?”

“小心點為好麼,越是沒狼的時候越要防備著有狼呀!”大舅回著話,見我們進院,就不言語了,隻笑著問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說:“蟲子吃過的蘋果是最好的蘋果,狼來光顧的地方當然是好地方。”

“可不敢說這話!”大舅說,“你是貴人,貴人嘴裏有毒,說啥來啥哩!”

他煞有介事地看著我,低聲說:“我倒有話問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灘裏也發現了狼蹄印子,怎麼又有狼了?有人傳著說是州政府頒布了禁殺狼的條例後,又從外地進過來了一批新的狼種到了商州,得是?!”

我笑著搖頭,心裏卻納悶:雄耳川人怎麼也有了這種想法?

“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麼大的!”

“你別見風就是雨的,連我都不知道,他誰就知道了?”舅舅說,“就是引進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這兒了?!□!”

兩個舅舅在院子裏說話,我就回到屋裏,爛頭滿臉枯黃地坐炕沿上,頭是不疼了,人仍是沒精打采。我悄聲問他能不能走得動,爛頭說幹啥呀,我說西南村口發現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爛頭拿著照相機去了一趟西南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狼屎,一個老太太說迷糊老漢拾糞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尋著了叫迷糊的老漢,老漢正與幾個年輕的媳婦說浪話,說到某某的兒子已經在省城當了什麼領導了,老漢就大發感慨,不知道當那麼大的領導該有多少好事占著,“我要是當官了。”他說,“雄耳川的糞誰也不能拾!”我們就問老漢拾著沒拾著過狼屎,老漢說:狼屎是白顏色,裏邊有毛,好像是拾到過也好像是沒拾到過,領我們去糞池裏查看,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到了下午,大舅家卻來了一夥人,都是問舅舅是不是行署給商州地區投放了新的狼?這麼多人嚴正著麵孔詢問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覺,投放新狼的話是我們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發奇想,而我確實也以此給專員去了信,可雄耳川的傳言是哪兒來的?

“這決不可能!”舅舅向人們解釋,“我可以如實告訴大家,我的這個外甥就是專員派來考察狼事的,他曾經設想過投放新狼,但僅僅是一個設想,哪兒就真的投放了狼,從哪兒引進,紙上畫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這兒就你一個獵人了,可不敢再有個狼了!”

“沒出息,就那麼怕狼?!”

“怕狼?笑話!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

舅舅給我解圍著,但舅舅卻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議過專員投放新的狼種的,對我就冷淡起來,更嚴重的是他們認為既然我寫過建議,說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經投放了。舅舅的話沒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來,就在我和爛頭又一次去河灘尋找狼蹄印時,總有人遠遠地在身後監視,指指點點,我向他們詢問關於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張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問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們啊!”我誠懇地解釋,甚至指天發咒,我感覺到我已經很不宜在這裏再呆下去,同時生出了幾分悲哀,鄙視起了雄耳川人:長時期的沒有了狼,他們在生存競爭中已經變得很虛弱了。

下定了離開的決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時舅舅就講過,說這裏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紋,一道一道白的黃的顏色如穿了海軍衫,現在,天慢慢熱起來,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膚上粘膩膩的隻覺得難受,蚊子就趕也趕不走。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廁,村巷裏家家將沒遮沒攔的水茅坑挖在屋後,卻也正在後一排屋舍的門前,終日散發著熱騰騰的臭氣,蚊子和蒼蠅就一團一團在那裏醞釀聚集。村子裏,每年都發生過小孩跌進了水茅坑裏的故事,就在我們來到的第三天夜裏,有喝醉了酒的漢子回家時一頭栽進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來才被發現。夜裏出門,我和爛頭都是打著馬燈的,小心著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廁所就拿一把麥草在蹲坑旁煨煙火,防止蚊子的進攻。但午休卻是難以合眼的,蚊子會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攤血,你不知道這是蚊子本身的血還是你自己的血,腥氣難聞,而蒼蠅更是在身上臉上爬落,疼倒不疼,卻比疼痛更難受。天一黑,屋裏得掛蚊帳的,我和爛頭睡在一個土炕上,爛頭睡覺不老實,半夜裏總會把蚊帳蹬出一個洞兒,蚊子就鑽進來,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著身子的部位,折騰得實在沒勁了,閉著眼心裏說:叮吧叮吧,你總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實在是有限,爬起來點了燈去燒蚊子,竟差一點燃著了蚊帳,生出一場火災來。可恨的是爛頭還喜歡抱著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處,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終於發了脾氣:我忍受得了飼虎,忍受不了喂這些小動物!爛頭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嬌氣,笑知識分子的白皮細肉和不長體毛,他竟還有興趣給我說可以創造兩種刑法,一是對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脫光衣服塗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讓蚊子叮,二是對死刑犯不必挨槍子,捆在那裏架起一隻腳,讓羊呀狗呀的去舔腳心,讓其笑死。“你活該頭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麥場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