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懷念狼(22)(3 / 3)

“這你已經說過五遍了,夥計。”朋友說:“屁放三遍都沒味呢!”

但我感覺我也已經死了。

死了的我其實還在活著,三個月後,省上召開人民代表大會,我再一次背著相機去采訪了,真是巧,在代表們居住的賓館過道上,又遇見了商州行署專員,他告訴了我一個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變狼的?”

“外國有個這樣的報道。”專員說,“我以前看那個報道,以為是一種杜撰的奇聞,沒想到你舅舅他們真成了人狼!他們當然是人,但有了狼的習性,樣子也慢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舅舅是怎麼變的?”

“我聽說他是不起性的,但後來發了胖,長得像個大熊貓了,隻說他是個大熊貓一樣的人了,卻突然嘴裏的牙長長出來,開始不大穿褲子,用一個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繩兒係了,翹得老高,再後來,就慢慢地是人狼了。這可能是被狼咬過之後所患的一種疾病吧,如被瘋狗咬過人就患狂犬病一樣,但除過你舅舅他們並不都是被狼咬過的呀!”

“他們?”

“雄耳川的人都成這樣了。他們行為怪異,脾氣火爆,平時不多言語,卻動不動就發狂,齜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經過那裏,就遭受他們一群一夥地襲擊,抓住人家的手,腳,身子的什麼部位都咬。那裏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麼會有這事?”我說,“我那舅舅被你們怎麼處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勞,收繳了獵槍,關閉了十五天。”

“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瘋了,而雄耳川的人為舅舅抱不平也瘋了。”

“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發瘋也不一定會瘋成狼的樣子?他們臉上卻開始長毛了,不是胡子,是毛,從耳朵下一直到下巴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現在成了商州的恐懼,但他們畢竟還是人,你不能去把他們全抓起來,或者槍斃了他們吧,政府正考慮是否要封鎖了那裏,作為一個禁區。”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這樣一個禁區。”

“你說什麼?”

我轉過了頭從過道走開去,走到了樓梯口,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專員莫名其妙我的突然走開,他還在叫著我的名字,說:“你怎麼走了?去他的,沒有狼了,卻有了人狼了!”我徑直地從樓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語:商州再也用不著投放新的狼種了。

商州,我曾經寫了多少關於商州的美麗的故事,而被國內國外眾多的讀者知道了商州。商州這個名字其實是古代對這塊地方的稱謂,我第一次之所以用這個名字,是為了防止當地人在我的故事裏對號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廣為知曉之後,州城也隨之更名為商州市。對於這一點,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當然,商州對於我的回報也是相當的豐厚,我的知名度擴大,全地區的黨政領導和普通老百姓把我當作他們的一張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區社火芯子比賽活動中,我被作為一台芯子的題材,和那些曆史人物、神話傳說的情節一起有著造型而抬著招搖過市。據說,扮演我的是一個三歲的孩子,高高地捆紮在鐵架上,外邊穿著一件呢子大衣,戴著鴨舌帽,手裏拿著一疊寫著《商州的故事》的書的模型。孩子因為是從清早就捆紮在了鐵架上,又遊行了半天,尿憋得難受就哭起來,他的母親一直跟著芯子跑,不住地喊:“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話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卻尿下來,一直尿濕了呢子大衣又淋濕了芯子台。也有過許多外地的讀者讀過了我寫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遠千裏自費去商州旅遊,旅遊之後來到省城尋到了我,說我騙了他們:商州哪裏是富饒美麗呀,不就是窮山惡水嗎?我說,你們缺乏感情,天下哪兒有不認為自己的母親偉大的兒子呢?話是這般說,我並不後悔我對商州的歌頌,這或許是一種基因也是一種責任,我要繼續報告著商州所發生的事情。但是,這一次,我在商州為拍攝狼的照片的前前後後過程,我回省城後卻沒有寫一個字,甚至緘口不提。現在雄耳川出現了人狼事變,又該是多麼大的事,全省的報紙、廣播、電視上都沒有報道,專員告訴我後,我竟也不願對任何人輕意提說。這實在是一件悲哀又羞恥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為產生這樣的後果我是參與者之一啊,憋住不說可以挨過一天,再挨過一天,巨大的壓力終於讓我快要崩潰了,我於是在家關了門窗,悄悄告訴了與我有隔閡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懼萬分,我發現她常常偷偷地觀察我,她一定在心裏也懷疑上了我有什麼變異,雖然沒有說破,又表現了對我的親熱,其親熱的程度似乎比我們鬧矛盾以前還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班回來,發現不見了舅舅送我的那張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來單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了幹柴,我的辦公室在七樓,他說他是拿了一張報紙上兩層樓坐下歇二十分鍾,七層樓整整爬了近兩小時。他衰弱成這樣令我驚駭,問他怎麼到省城了,是工作調動了嗎?他說是送黃專家到精神病院來的。我什麼都不說了,我原本想問問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麼也不說了。下班回到家裏,我就沒見了狼皮。

“狼皮呢?”我問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說。

“你怎麼把它埋掉了?!”

“你覺得引狼入室好嗎?”

“你是不是看著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摟住了我的脖子,淚水滿麵,說:“你不是的,你不是的!”

“可我需要狼!”我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極快關了門窗,不願讓外人聽見。但我還是呐喊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月8日草完初稿

2000年1月9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月2日改畢第三稿

2000年3月24日改畢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