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冉轟轟烈烈地進行並地行動時,羋氏的身體卻沒有如眾人所料的那樣日漸衰弱,反倒是在魏醜夫的精心伺候下,越來越健碩,雖說她此時已然是白發蒼蒼,走路需拄著拐杖,但臉色卻是十分紅潤,仿若枯木逢春,顯然她已從心理的陰暗麵中走了出來。這也讓嬴稷暗鬆了口氣,因為隻有羋氏健在,他才不會與魏冉等人急著走到對立麵上來。
然而,羋氏卻在魏冉的行為上嗅出了一些不安,她感覺到魏冉近年來的征戰特別頻繁。自執政以來,羋氏對政治上的事總是特別敏感,她能清楚地計算出,這六年以來魏冉出征次數幾乎是他前半生的總和。
這是十分不平常的,羋氏覺得魏冉如此做定然有目的,於是她把魏冉出征的路線圖畫了出來,然後驚奇地發現,大部分的征戰範圍都鎖定在魏冉、羋戎和向壽的周邊。羋氏倒吸了口涼氣,他這是要做什麼,謀國嗎?一股怒火不由得從心頭躥起,急忙差人去叫魏冉過來。須臾,派去的人回稟,說是相國並不在府上,已然出征了。羋氏大驚,問道:“去了何處?”那人稟道:“討伐齊國的剛、壽兩城。”
羋氏聞言,連忙走到地圖前麵,這不看還不打緊,一看之下,周身不禁一震。剛、壽兩城在定陶旁邊,他此舉意圖很明顯,擴大他自己的封地!
羋氏咬牙切齒地用拐杖敲打著地麵,“孽畜,孽畜!”
魏醜夫不知道她在罵何人,急忙走了過來,問道:“何人惹太後生氣了?”
羋氏看了他一眼,搖搖手示意他退下。這種事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包括王上,一旦此事擺上了桌麵上去討論,或者被人傳了開去,魏冉將死無葬身之地。她雖恨魏冉如此膽大妄為,但畢竟是同母異父弟弟,從小就跟了她,從楚國到秦國,辛辛苦苦一輩子,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不想弟弟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此事該如何善了呢?羋氏兩眉一皺,須在其他人尚未警覺之前,把他拉回來。
心念一定,便用羊皮寫了份手詔,著人給魏冉送去,見詔後,令其務必撤軍回秦。
不得不說,羋氏的判斷是正確的,魏冉再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僅是他要死,連羋戎、向壽都要遭殃。然而還是晚了一步,就在她警覺到不妙,派人召魏冉回秦時,他們的克星範雎入秦了。
公元前271年,範雎在王稽的帶領下進入了秦國。當時的形勢對嬴稷而言,他的的確確感到身邊的大臣不安全,魏冉、向壽、羋戎掌控著大權,而且朝中像白起這樣的大將都是魏冉提拔起來的,其黨羽可謂是盤根錯節,要想將他們的權奪回來,絕非易事,但不奪的話卻又覺處處受製,感覺朝中之事都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然而說一千道一萬,不管這幫人如何的功高蓋主,如何的目中無人,他們是沒有謀反之心的,而且是勞苦功高的,因此,嬴稷雖想招攬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也並沒有到饑不擇食的地步,當時所謂的士子個個都想遊說君王而成就功名,泥沙俱下,如商鞅、張儀那樣的高士畢竟是少數,可遇而不可求,對於範雎的到來,嬴稷也沒抱多大的希望,故一時並未召見此人。
範雎等了月餘時間,沒見秦王有何動靜,心下暗自著急,便寫了封信,托人帶去予嬴稷,希望以此引起嬴稷的重視。此信的大意是說,王上賢明,使西秦東出,進中原而鳥瞰天下。然君王之賢,不隻是看其能擁有多大的帝國,還要看其如何用人。高明的醫官,觀神色而知其生死,聖賢的君主察微末而曉成敗,不管是醫官還是君主,都要顧大局而舍其他,若是見那些以公謀私之輩,打著為國出力的旗號中飽私囊,君主視而不見,豈是賢明之君所為也。所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王上若是覺得我這些淺顯的道理不值一聽,那麼我隻得認了,以區區在下之小才不足以輔佐王上,若王上覺得我說得有些道理,那麼便請在空閑之餘,見上一麵。
顯然,範雎是有的放矢,這一番話直戳嬴稷之軟肋,此時此刻,嬴稷心裏所煩惱的便是魏冉等人肆無忌憚地以公謀私,範雎之言真正說到他心裏去了,他便馬上差王稽去請範雎入宮。
王稽把他引入了宮,及至嬴稷辦公所在,王稽正要說裏麵便是內宮了,容我前去通報。不想範雎卻好似不懂宮裏的規矩一般,直接就往裏闖,王稽想攔時卻已然遲了,他那兩隻腳早已踏了進去。
果然,隻聽裏麵的一位內侍喝道:“何人硬闖進來,不知王上在此嗎?”
“哦?”範雎訝然道:“秦國有王上嗎?”
王稽一聽,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那內侍大怒,“哪兒來的狂徒,休得胡說!秦國若無王上,誰人主政?”
範雎冷笑,“我在外時,隻聽說秦有宣太後和穰侯,卻是未聽說過秦王,沒想到秦國還有王上,如此也好,去讓我見見秦王到底是何許人也!”說話間便又要往裏闖,內侍怒不可遏,大喝著讓侍衛進來。卻在此時,嬴稷走了出來,他看了眼範雎,卻不作怒,反而是拱手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道:“嬴稷失禮,冷落了先生,先生勿怪!”
嬴稷之舉,大出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王稽錯愕得連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他無法相信範雎如此相辱,王上居然還以禮相待。這一日之後,宮中所有人見了範雎,無不肅然起敬,不敢怠慢。
卻說嬴稷將範雎請入了內室,屏退了左右,連那些侍人都讓他們退了下去,然後又拱手道:“我之處境,先生洞悉於心,望先生教我!”
範雎道:“在下乃魏國一個落魄士子,豈敢在王上麵前賣弄?”
嬴稷突然“撲通”一聲跪在範雎麵前,鄭重地道:“先生雖道是甫入秦國,卻能將寡人所處之環境看得一清二楚,實乃自商君、張儀之後難得之大才,望先生不吝賜教!”
範雎大驚,忙去把嬴稷扶將起來,但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嬴稷歎道:“先生還是不肯教我嗎?”
借一位賢君而施展畢生所學,是每個士子畢生的夢想,麵對此情此景,倒並非範雎不肯言說,他也是有苦衷的。這一來是秦國眼下的局麵十分敏感,太後當政,外戚掌權,說到底他們與王上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不過是一個外人,而且是一個外來的閑人,但要王上的心有一絲的不誠,他所說的話有一句冒犯之處,都有斷頭之虞;其次,他支支吾吾不肯言語,也是想試一試嬴稷,吊一下他的胃口,易得的都不太會珍惜,苦求而獲的往往會倍覺幸運,人心如此,千古使然。
嬴稷也是鐵了心要求得一謀士,見其還不肯開口,又跪將下去。範雎又去相扶,道:“王上何苦如此!”嬴稷卻是掙紮著又跪於地,誠懇地道:“先生如此,莫非有所顧忌?”
範雎見其三跪於地,心下也是大受感動,想他不惜以一國之尊跪地苦求,君心如此,夫複何求?但他將要說出去的話,事關身家性命,何以敢輕易涉險?便也坦誠地道:“非是在下有意刁難,想昔日呂尚(薑太公)遇文王時,其不過是個漁夫罷了,然其與文王一番交談,便使得文王引為知己,這才有了後來周室之天下。如今在下也不過是一個落魄士子,寄居於異國他鄉,與王上也並無深交,倘若我所說的這番匡扶社稷之策,與王上的私情有所衝突,一邊是國事,一邊是親情,王上何去何從,我自是無從知曉。然我三緘其口也並非純粹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之後,所提之策無從實施,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從此後王上孤立無援,秦國便真是危險了。”
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義正詞嚴,好似他真的隻為秦國著想,不念一己之生死一般。然謀士所憑的便是一張嘴,同樣一個道理,在不同的人嘴裏說將出來,可有雲泥之判,範雎如此一說,嬴稷就徹底明白了,他果然是有所顧忌,又是跪在地上一拜,肅然道:“先生所慮,人之常情,我深理會得,在此誠請先生打消顧慮,從今往後,上至太後,下至臣工,但凡他們存在問題,先生隻管說來,無須顧忌。”
範雎見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心知秦王是誠心求教,以成就霸業,然他此時畢竟是初入秦廷,且宮裏耳目眾多,不敢放膽與之大談內政,欲先從外事入手,再看看嬴稷的態度。當下說道:“秦北有甘泉高山,南有涇渭之水,右有蜀道天險,左有函穀雄關,四險之地,天下稀有,而王上手中又有百萬大軍,千乘戰車,有此雄厚之力量,足以吞並天下,即便是我說可以輕而易舉地一統江山,也絲毫不為過。然王上手握重兵,身居天險,卻是霸業未成,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