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隻是覺得有些惡心。他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同時又想起於小端出國前興衝衝來找他時,他心裏隱隱約約的那種感覺。這兩種感覺有些相似。
普克一直沒有告訴於小端那次送外賣時看到的情景。他也不知這是因為什麼。而且雖然很多次他都想對於小端提分手的話,但見了於小端的麵,卻又說不出口。
過了一段時間,普克認識了在同一家餐館打工的王潔,她比普克還早一年來美國,在紐約市立大學城市學院讀書。王潔比普克大兩歲,內向而安靜,做工的時候總是默默的。她見過幾次於小端來餐館找普克,知道於小端是普克的女友。有時普克和王潔會在收工的時候閑聊幾句,都是淺淺的話題。
有一次,王潔洗盤子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普克看見她怔怔地站在洗碗池邊,把流血的手浸泡在水裏,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從傷口裏流出來,馬上曲曲彎彎擴散開,一池子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紅色,而王潔隻是迷茫地站在那裏看著。普克上前去抓過她的手,用力壓住傷口,什麼也不說,拉著王潔到附近一家小藥房買了止血和包紮的材料,幫她做了處理。然後向餐館老板請了假,送王潔回她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普克留在了王潔那裏。
普克始終弄不清自己那天是一種什麼心理。他清楚自己並不愛王潔,他甚至並沒有生理上的欲望,但是當他看到王潔坐在床上表情平靜地看著他,略顯憔悴的眼睛裏沒有索取,沒有欲求,而隻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時,他腦子裏忽然出現於小端的影子。那個影子在瞬間膨脹,脹滿他的腦海,並緊緊逼迫著他,使他產生了強烈的羞辱感。就是在那個瞬間,普克一下子明白了,於小端跑來告訴他自己要出國的消息時,以及他看到於小端和另一個男人摟抱時,那兩種類似的感覺。那是一種深深的羞辱感。普克慢慢上前走到王潔麵前,過了一會兒,王潔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他們沒有用什麼語言,就這樣在一起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普克都在懷疑自己是否有些變態。他同時和兩個女人保持著來往,這兩個女人他都沒有、或者不再有愛的感覺,卻又無法下決心結束任何一個關係。每次要見於小端之前,普克都會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莫名的壓力,這種壓力便迫使他跑到王潔那裏,仿佛在那裏可以從中獲得解脫。
有時普克覺得這樣一種狀態對王潔是極大的不公平,然而王潔總是默默的,不問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普克盼望早日打破這種奇異的平衡,他想隻要於小端有所察覺,這種局麵立刻就可以改變。然而令普克難以置信的是,在兩年多的時間裏,於小端居然一直沒有表現出來她已經發現真相。
普克的內心變得很狂亂,於小端不能發現他和王潔的隱情,不代表於小端對他的信任,隻表明在於小端的心目中,普克根本沒有占據什麼位置。普克之所以一直和王潔在一起,也許隻是想減輕於小端帶給他的羞辱感,挽回一點自尊。但每次從於小端那裏回來,他便知道那種羞辱感不僅不能減輕,反而日益加重,自尊不僅沒有挽回,反而成為一種變相的自我踐踏。而普克卻沉淪於這種百般折磨中,無力自拔。
直到有一天,普克去王潔那裏時,看到王潔在收拾行李。
“我要回國一趟。”王潔用她一貫的平常語氣說。
“為什麼?現在機票很貴。”
“家裏有點事要處理,而且我已經三年沒回去了。”
普克有點惆悵,問王潔什麼時候回來,王潔說她買的是不定期的往返機票,要看回國辦事的順利程度來定,現在說不準回程時間。
那天普克對王潔很溫存,他心裏有一種隱藏的欠疚。做愛時,他對王潔說:“我愛你。”他從來沒對王潔說過這句話,自從發現於小端和別人摟抱後,他也沒對於小端說過。這次他對王潔說時,心裏真的產生了一點類似愛的感覺。也許隻是因為就要分別,分別總是容易令人惆悵。
而王潔也第一次對他說:“我愛你,普克,我愛你。”在黑暗中,普克看不清王潔的臉,但後來他吻到王潔臉上濕漉漉的淚水。
王潔沒有再回美國。普克在兩個月後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告訴普克,她懷了普克的孩子,可是她不能生下來,也不能在美國打掉,所以回了國。回國後,她有了一段時間考慮她和普克的關係,再加上學業及工作方麵的原因,她決定留在國內了。她請普克幫她處理一下應該處理的事務,有些東西普克可以留下作個紀念,有些東西則請普克幫她寄回國。
王潔在信的末尾說:“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不過沒有關係,我一直是愛你的。所以我真心感謝分別前最後一晚,你對我說的那句話。現在,你可以完全忘記我,因為我也準備這樣做。”
王潔曾經幫助普克維持一種變態的平衡,最後又是她幫助普克打破這種平衡,從中脫身出來。看過王潔的信後,普克知道這次自己真的可以徹底離開於小端了。此時,由於越戰後美國大量削減軍事研究軍費,普克所學的爆炸力學受此影響,指導教授申請不到研究經費,在研究所備受冷落。普克不想再繼續博士學位的攻讀,而他所得學分已經可以拿到碩士學位,便就此結束了在研究所的學習。
於小端對普克與自己分手感到十分不理解,多次來找過普克。普克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自己遠離紐約比較好。不久,普克申請到南加州大學計算機係的入學資格,便悄悄離開紐約到了洛杉磯,在那裏取得了計算機本科學位。
畢業後,普克在一家電腦公司找到一份程序員的工作。他租了比較好的公寓,換掉了大學裏買的那輛舊二手車,一度有過一個關係比較穩定的美國女友,甚至還有一個很好的取得綠卡的機會,隻要他努力去爭取的話。看起來,在美國的生活越來越趨於正常,似乎可以就這樣一路平順地走下去了。
如果不是那天普克的一次短程旅遊,也許他就會象大多數到了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想方設法留在這個富裕的異鄉了。那天,普克開著車,打算從布魯克林區到皇後區去。車沿著年久陳舊缺乏保養的快速道路,彎彎曲曲地從半地下路段,穿過皇後區傑克森高地的林邊地帶,在逐漸升高的地勢中,駛到陡然升高的高架路上。普克沒想到這種升勢會如此突然,一下子置身於十幾層樓高的高度,整個鋼架結構油漆斑駁,布滿烏氣沉沉的鐵鏽,陰鬱無語地刺向天空。路麵也由柏油變成細密的鐵柵,使得車輪滾動的聲音變成低沉的嗡嗡聲,在車上也能明顯感到劇烈的顫抖。相鄰車道的大拖車形成的氣流突然振動車體,一輛鮮紅色的跑車猛地斜插入前麵的車道,又像一個紅色的泡沫一樣很快消失。
普克覺得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了。他看到高架路兩邊的平原上,灰黑汙濁的小川蜿延地注入東河,破舊的房舍,巨大的倉庫,廢棄的廠房,堆積如山的廢車廠,遼闊的墳場,稀疏的車輛行人,曼哈頓區的天空線被血紅的晚霞映襯,顯出一種邪惡的壯觀。遠處是奇偉冷漠的鋼筋混凝土的叢林,從南至北依稀可辯出世貿雙塔、帝國大廈和萬國通寶大樓的輪廓,渾圓的夕陽如同一枚被油浸透的蛋黃,柔弱無力地懸在地平線上,而東河則被昏黃的餘輝染上一層了無生氣的光暈。這一幅景,在普克眼裏,散發著妖冶的美麗,而又深藏著令人絕望的淒楚和荒涼。
在那個瞬間,普克聽到自己心裏一個聲音在問自己:你在這裏做了些什麼,正在做些什麼,要做些什麼?他似乎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國家,不是他從小就打算為之付出青春和理想的地方。
回去吧。回去吧……
普克在他進入美國的第七個年頭,又坐上了返回中國的航班。他不知道以後他是否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懊悔,也不清楚在國內等待他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總之,普克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又回到了他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