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亂石浮沙(2 / 3)

話猶未了,溫瑾一掠而至,截口說道:“他不相信就算了。”

卓長卿睜開眼來,歎道:“我與此人,無冤無仇,此刻我無意傷了他的性命,心中實在不安……”

溫瑾冷冷道:“若是他傷了無根大師的性命呢?你是為了救人,又有誰會怪你?難道你應該袖手看著無根大師被他殺死麼?”

卓長卿俯首沉思半晌,突又長歎一聲,方待答話,卻見無影羅刹蕭鐵風突然長身而起,目射凶光,厲聲道:“我不管你是真意假意,惡意好意,這牛一山總是被你給殺死的。此後牛一山的後代、子女、親戚、朋友,會一個接著一個地找你複仇,直到眼看著你也像牛一山一樣地死去為止。”

卓長卿心中但覺悚然而顫,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忖道:“複仇,複仇……呀,這牛一山的子女要來尋我複仇,還不是正如我要尋人複仇一樣?冤冤相報,代代尋仇,何時才了……”

隻聽溫瑾突然冷笑一聲,道:“你既也是牛一山的朋友,想來也要代牛一山複仇了?”

蕭鐵風目光一轉,緩緩道:“為友報仇,自是天經地義之事……”

溫瑾冷笑截口道:“那麼你若有此力量,你一定會代友報仇,將殺死你朋友的人殺死的了?”

蕭鐵風不禁為之一怔,道:“這個自然!”

溫瑾接口道:“此人雖然殺死了你的朋友,但卻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將人家殺死?這豈非是無理之極。”

蕭鐵風道:“這豈是無理?我代友複仇,這有理極了。”

溫瑾冷笑接口道:“對了,你要代友複仇,所以能將一個與你素無冤仇的人殺死,而且自稱極有道理,那麼牛一山若是殺死了我們的朋友,我們再將他殺死,豈非是極有道理之事?”

蕭鐵風又為之一愣。溫瑾道:“如此說來,牛一山立心要殺死我們的朋友,我們是以先將他殺死,而救出我們的朋友,難道就不是極有道理的事麼?”

她翻來覆去,隻說得蕭鐵風兩眼發直,啞口無言。溫瑾冷冷一笑,揮手道:“好好地將你朋友的屍身帶走吧,還站在這裏幹什麼!”

蕭鐵風呆了半晌,俯身橫抱起牛一山的屍身,縱身一掠,接連三兩個起落,便自消失無影。

卓長卿望著他的背影,劍眉卻仍皺在一處,似乎若有所思。

卻聽看台之上,突然響起一陣清宛的掌聲,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姑娘好厲害的口才,竟將一個羅刹說得抱頭鼠竄而走,哈哈--當真是舌劍唇槍,銳如利刃,教我實在佩服得很。”

話聲方落,卓長卿但覺眼前一花,麵前已多了一條人影。

他暗中一驚,此人輕功,可算高手,定睛望去,隻覺此人雖然滿頭白發,頷下的胡子,卻刮得幹幹淨淨,身上穿的,更是五顏六色,十色繽彩,竟比婦女之輩穿的還要花哨。

卓長卿一眼望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溫瑾見了此人,神色卻似乎愣了一愣。隻見此人袍袖一拂,含笑又說道:“老夫來得真湊巧,雖未見著姑娘的身手,卻已見到姑娘的口舌,當真是眼福不淺得很。”

這老者不但裝束怪異,說起話來,竟亦尖細有如女子。溫瑾心中既驚且恨,她從未見過此人,竟不知此人是哪裏來的、幾時來的,不禁轉眼一望,望了那三個方自跟來的紅裳少女一眼,隻見她們亦是滿麵茫然之色,忍不住問道:“恕我眼拙,老前輩……”

她話猶未了,這老人已放聲笑道:“姑娘心裏大約在奇怪,老夫是哪裏來的。哈哈--老夫今晨偷偷摸摸地上山,一直到了這裏,為的就是要大家吃上一驚。”

溫瑾冷笑暗忖道:“若非昨夜發生了那些事,你想上山,豈有如此容易!”

看台之上,十人之中,倒有五人認得此人。此刻這些江湖梟雄,都仍端坐未動。他們當然不知道溫瑾與醜人之間的糾紛,是以方才眼看千裏明駝被殺之事,此刻仍自安然端坐,像是又等著來看熱鬧一樣的。

隻見這彩服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姑娘雖不認得老夫,老夫卻認得姑娘的。老夫已久仰姑娘的美豔,更久仰姑娘的辣手,是以忍不住要到這天目山來走上一遭--”

溫瑾突然瞪目道:“你是花郎畢五的什麼人?”

這彩服老人笑將起來,眼睛眯成一線,眼角的皺紋,更有如蛛網密布。但一口牙齒,卻仍是雪白幹淨,有如珠玉。

他露出牙齒,眯眼一笑,道:“姑娘果然眼光雪亮。不錯--老夫畢四,便是那不成才的花郎畢五更不成才的哥哥。”

溫瑾心頭一震,沉聲道:“難道閣下便是人稱玉郎的畢四先生麼?”

彩服老人又自眯眼一笑,連連頷首。卓長卿昨夜在車廂之外,聽得那些紅裳少女所說花郎畢五被溫瑾削去鼻子之事,此時聽見這老人自報姓名,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動,暗自忖道:“此人想必是來為他弟弟複仇的。”

立即目光灼灼,全神戒備起來。那三個紅裳少女見了這老人的奇裝異服,再聽見這老得已快成精的老人居然還叫作玉郎,心中都不覺好笑,隻是不敢笑出聲來。

隻見這玉郎畢四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瞟了溫瑾幾眼,道:“姑娘年紀輕輕,不但口才犀利,而且目中神光滿盈,顯見內功已有根基,難怪我那不成材的弟弟,要被姑娘削去鼻子。”

溫瑾冷笑一聲,道:“那麼閣下此來,莫非是要為令弟複仇的麼,那麼……”

哪知她話聲未了,這玉郎畢四卻已大搖其頭,截口說道:“不對,不對,不但不對,而且大錯特錯啦。”

卓長卿、溫瑾齊地一愣。

隻聽這玉郎又道:“那畢五又老又糊塗,自己不照照鏡子,卻想來吃天鵝肉,姑娘莫說削去他的鼻子,就算再削去他兩隻耳朵,老夫我不但不會反對,更不會為他複仇,隻怕還要鼓掌讚成的。”

卓長卿、溫瑾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暗忖:“人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看來當真並非虛語。那‘花郎’畢五雖然無恥,想不到他卻有個如此深明大義的兄長。唉--當真是人不可貌相。這畢四看來雖不得人心,想不到卻是胸襟磊落的漢子。”

一念至此,兩人不禁對這位玉郎畢四,大起好感。溫瑾微笑說道:“請恕我無禮,方才多有冒犯之處。”

她語聲一頓,又道:“老前輩此來,可是為了家師……”

此時此刻,她亦不願別人知道她與醜人間的事情,是以此刻口口聲聲,仍稱“家師”。

哪知她語到中途,那玉郎畢四又不住搖起手來。她愣了一愣,倏然頓住話聲。隻聽畢四道:“不是不是,非但不是,而且大錯特錯。”

卓長卿心中大奇,忖道:“他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他此來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隻見這玉郎眯眼一笑道:“老夫不似畢五與令師還有三分交情,此來又怎會為了令師呢!若是……哈哈!”

他大笑兩聲,倏然頓住話聲,又自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溫瑾。溫瑾被他瞧得好生不耐,但卻又不便惡言相加,秀眉微蹙,微微一笑,道:“那麼老前輩此來,難道是遊山玩水的麼?”

她本就麗質天生,笑將起來,更有如百合初放,柳眉舒展,星眸微暈,玉齒微現,梨窩淺露,當真是國色天香,無與倫比。卓長卿目光動處,一時之間,不覺看得呆了。

溫瑾目光雖未望向卓長卿,但卻也知道,他正在看她。

她隻覺心裏甜甜的,雖不想笑,卻忍不住要笑出來,目光抬處,卻見那玉郎畢四也正在呆呆地望著她。

她笑容一斂,隻見這玉郎畢四搖頭晃腦,嘖嘖連聲,道:“美、美、真美!”

語聲微頓,突然雙手一分、一揚,單膝點地,跪了下來。

卓長卿一愣,溫瑾更是大奇,纖腰微扭,退後三步,詫聲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

玉郎畢四道:“你真的不知道麼?”

溫瑾搖首道:“我真的不知道。”

玉郎畢四雙手一合,捧在自己的胸前,低聲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麼?我正在向你求婚呀!我要你答應,答應嫁給我。我雖然是畢五的哥哥,卻長得比他年輕,更比他英俊。你雖然拒絕了他,他活該,我想你一定不會拒絕我的,是嗎?”

卓長卿、溫瑾、多事頭陀、三個紅裳少女,一齊睜圓眼睛,望在這玉郎畢四身上,幾乎以為此人瘋了。

他們有生以來,做夢也沒有想到,世上竟會有如此無恥之人,竟會做出這種無恥之事。

他們竟連笑都笑不出來了,氣亦無法氣出來。隻聽看台之上,反倒笑聲如雷。那玉郎畢四卻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揚臂道:“我當著別人跪在你麵前,這表示我對你是多麼癡情。你能傷害一個對你如此癡情的人的心嗎?不會的,你是那麼……”

卓長卿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住口!”

玉郎畢四麵色一沉,道:“我說我的,幹你何事?難道你在吃醋麼?”

卓長卿鐵麵如水,生冷而簡短地說道:“站起來。”

玉郎畢四幹澀而枯老的麵容,像是一塊幹橘皮,突然在火上炸開了花。他掃帚般的雙眉,金魚般的眼,在這一瞬之間,都倏然倒豎起來,怒喝道:“你是誰?你可知道老夫是誰?你竟敢在老夫麵前這般放肆,哼哼,大約真的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

這玉郎畢四方才言語溫柔,柔如綿羊,此刻說起話來,卻是目瞪眉豎,猛如怒獅。隻是他卻忘了自己此刻仍然跪在地上,身體的姿勢,與麵目的表情太不相稱。那些紅裳少女見了這等情況,忍不住又都掩口暗笑起來。

卓長卿怒氣更熾,方待怒喝,卻聽畢四冷哼一聲,又已接口說道:“我說話的對象是這位姑娘,隻要這位姑娘願意聽,誰都不能叫我住口。你這小子算是什麼!哼哼,當真是狗捉老鼠,多管閑事!”

卓長卿愣了一愣。他生來直腸直肚,心中所想之事,半點不會轉彎,此刻不禁暗忖:“是了,我曾聽人說過,女子最喜歡別人奉承,這姓畢的滿口胡言,溫瑾卻並未--”

想到這裏,忍不住目光斜瞟溫瑾一眼。

卻聽溫瑾緩緩說道:“姓畢的,你說了一堆廢話,我卻沒有喝止,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玉郎畢四本雖滿麵怒氣,忽然聽見溫瑾竟然對自己說起話來,而且鶯聲燕語,語聲中並無怒氣,心中不禁一蕩,立刻柔聲道:“想來是我的一片真心誠意,打動了姑娘的芳心,是以--”

溫瑾搖了搖頭,接口道:“不對!”

玉郎畢四笑容一斂,但瞬又含笑道:“那麼可是姑娘聽我說得十分好聽,是以--”

他話未說完,溫瑾又自搖首接口道:“也不對!”

她輕輕一拂衣角,嘴角似笑非笑,接道:“我小的時候,一個冬天的早上,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忽然有一條瘋狗,跑來對我亂吠,我氣不過,就把它打跑了,哪知我……我姑姑走來看見,卻將我罵了一頓,說一個女孩子應該文靜些,怎麼可以和瘋狗一般見識!”

她語聲本就嬌柔動聽,麵上更永遠帶著三分笑容,此刻陽光溫柔地映在她麵容上,更顯得她嬌靨如花。

玉郎畢四直看得心癢難抓,忍不住道:“是極,是極,姑娘今日這般文靜,想必定是幼時教養極佳之故。”

溫瑾微微一笑,又道:“我文靜雖不見得,但卻真的再也不和瘋狗一般見識了,以後再有瘋狗在我旁邊狂吠,我隻有走開一點,讓讓他……”

她語聲一頓,目光忽然溫柔地落在卓長卿身上,接口又道:“可是現在如果有瘋狗在我旁邊狂吠,我就再也不必讓他了,因為我現在已經有了……”

垂首一笑,方自接道:“有了一個保護我的人。”

纖手微抬,緩緩指向畢四:“長卿,你替我把這條瘋狗趕走,好不好?”

卓長卿見她竟還在與畢四含笑而言,心中正是怒憤填膺,恨不得立時掉首不顧而去。此刻聞言愣了一愣,才恍然了解她的含意,心中不覺又笑又惱。這少女當真調皮得很,此時此刻,居然還有心情來說笑。轉目望去,隻見那玉郎畢四直挺挺跪在地上,麵上又紅又紫,有如豬肝,突然大喝一聲,跳將起來,戳指溫瑾,破口大罵道:“你這小妮子,當真不識抬舉,畢四太爺好意抬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