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這個辦公室主任她沒看走眼。強光景不但能吃苦,更能負重。辦公室主任這個角色,其實更考驗一個人的負重能力。你要能忍,能屈,能承受得了各式各樣的目光。最終你還要把方方麵麵的意見化解掉,把力量協調到一個方向上來。這方向,就是一把手的方向。這些方麵,強光景做得很不錯。唯一令林雅雯遺憾的,就是強光景總有一種感恩報德的心理。
縣上的幹部大多這樣,總愛把自己看成是誰的人,私下叫站隊。強光景把隊站在她這邊,平日便有意識地跟幾個副縣長和縣委那邊拉開距離,特別是跟付石壘。縣上有個風吹草動,隻要他能察覺到的,立馬就會變著法子給林雅雯提醒。林雅雯不習慣這點,但又不能明確地糾正他。到沙湖兩年,她發現縣上跟省直機關很多方麵不一樣,尤其人際關係,可謂雲裏霧裏,複雜得很。比如強光景以前跟付石壘關係很近,強光景最初提拔,據說還是付石壘說的話,現在他卻跟付石壘拉得很遠。林雅雯一開始還提醒強光景,讓他不要在工作中人為地劃什麼界限:“你是為政府班子服務的,不是為我林雅雯一個人服務。”強光景聽了,頻頻點頭,下去之後,這界限劃得卻越開了。後來林雅雯才明白,這界限不劃還真不行,搞不清某個人的關係,你隨便說出一句話,就可能成為某種信號,私下裏傳來傳去,最後傳得你心驚肉跳。
林雅雯自然聽到了關於常委會的傳言,她相信強光景也是跑來跟她說這個的。她心裏生出一層失望,不隻是衝強光景一個人。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往是非裏攪呢,難道他們不知道,人應該自覺地離是非遠一點?遠離是非一寸,內心就能多出一大片陽光。
她將目光從強光景身上收回,又低頭看起了文件。但是,不管她承認不承認,強光景的話還是打亂了她內心的平靜,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材料上了。幹部中間的這種風氣真是可怕,會上不講,背後亂講,搞得烏煙瘴氣,好事兒都成了壞事兒。還有就是你不能開會,你這邊開會,那邊的小道消息就能同步傳出來,現場直播似的,令她很為頭痛。兩年裏她為會議保密的事發了不少火,但情況絲毫未改變,相反,你越是強調不能做的事,大家都爭先恐後去做。唯恐行動得晚了,被人家瞧不起。
強光景站了一陣,壓低聲音說:“林縣長,又有幾家媒體的記者到了胡楊,正在群眾中走訪呢。”
“哦,有這事?”林雅雯抬起頭,這事有點意外,“宣傳部那邊知道不?”她緊著問。
“知道了,可秦風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說是這次來的記者是省城晚報和商報的,市委宣傳部的話他們都不聽,都阻止不了。”
林雅雯的心一暗,強光景說的正是她擔心的,“121”事件發生後,招來不少各路記者,盡管市縣兩級做了大量工作,再三聲明事情原委沒查清之前,任何新聞媒體不得將消息外傳,可最終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上海一家報紙用整版篇幅報道了“121”毀林大事件,詳細披露了沙灣村村民圍攻流管處,並與流管處職工發生械鬥的情況。外省一家晚報則深層次報道了沙湖縣水土流失、植被破壞嚴重,沙漠推進速度創曆史最高,還用了沙湖縣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羅布泊這樣極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將沙湖縣弄成新聞焦點,炒得沸沸揚揚,連中央電視台的記者都來了。從目前形勢看,大的風浪已經過去,市縣兩級也針對性地提出了許多正麵宣傳舉措,取得了一些效果,算是沒把沙湖縣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給抹了。但難保個別記者不偏聽偏信,把事態往大裏擴。如今的記者,真可謂見縫就插針,尤其晚報、晨報之類,更是令地方政府頭疼。
“你馬上把秦風叫來,我要了解詳細情況。”
不一會兒,秦風來了。秦風三十多歲,看上去卻足有五十歲,頭發脫得沒幾根了,臉上坑坑窪窪,好像沙湖的水就他喝了生皺紋。據說都是寫稿寫的,剛參加工作時寫詩,後來又寫小說,最後變得實際了,寫新聞,這才從一個普通教師寫到宣傳部副部長的位子上,號稱沙湖第一筆。聽說祁茂林很賞識這個人,不少講話稿都越過縣委辦,直接交秦風寫。
“事情是這樣的,”秦風進門就彙報,“前天我剛從胡楊回來,就接到王鄉長電話,說是省裏一幫記者沒跟鄉上打招呼,直接進了村,群眾說啥的都有。我讓他們製止,王鄉長說這些記者牛得很,根本不把他放眼裏,又是照相又是錄影,把群眾說的都給錄進去了。”
“現在人呢?”林雅雯問。
“還在胡楊鄉,吵著要見流管處的鄭處長。”
“鄭奉時呢,他啥態度?”
“他避著不見,說是去了北京。”
“什麼去了北京,昨天中午還跟我通電話呢,這個老滑頭,禍是他闖的,現在倒好,他裝沒事人。”林雅雯憤憤地說。
秦風剛想發幾句對鄭奉時的牢騷,忽一想林雅雯跟鄭奉時的關係,忙把話咽了。
“你們宣傳部呢,難道沒一點辦法?”隔了一會,林雅雯又問。
“我有啥辦法?他們又不歸縣上管,市裏都管不了。再說了,現在是新聞自由,輿論監督也是黨提倡的,說好話他們不聽,硬性阻攔又要犯錯誤,隻能讓他們采訪。”秦風的話裏麵含滿委屈,他一定為這事挨過祁茂林批,這陣兒跟林雅雯發泄起不滿來。
“我是說你就不能想點別的法子?”林雅雯有點氣這個榆木疙瘩,真是個酸秀才,幾個記者都擺不平,還當宣傳部長。
“能有啥法子,宣傳部是個窮單位,一頓飯都請不起,難怪人家不尿我們。”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本來對秦風,林雅雯還有點同情,聽他這麼一說,忽就給生氣了:“誰讓你請客送禮了,怎麼一說想辦法就全往這上麵想,難道記者是衝你一頓飯來的?”
秦風垂下頭,樣子更委屈了。他一個副部長,遇上這麼棘手的事,能咋?昨天他請示過主管副書記,想請幾個記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宮吃頓飯,聯絡聯絡感情,這樣以後自己發稿也容易點,沒想副書記一口就回絕了。“吃什麼吃,感情是吃出來的?”噎得他當時就想衝誰發頓火,不是吃出來的你們天天桌上桌下做什麼?宣傳部暫時沒部長,空出的這個位子讓很多人動心思,祁書記曾經暗示了幾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書記跟林縣長有意見,秦風的願望便成為懸在空中的一個氣球,遲遲抓不到手裏。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宣傳部更是脫不了幹係,弄得他自己都沒了信心,整日萎靡不振,哪還有心思想什麼辦法。
林雅雯又說了幾句,一看秦風蔫頭耷腦的樣子,知道說下去也是白說,略帶沮喪地道:“你先回去吧,有情況隨時彙報。”
秦風走了,林雅雯的心卻讓幾個記者攪得更亂,自從“121”事件突發後,跟媒體打交道,就成了件很頭痛的事。如今的沙湖縣,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似乎一夜之間,哪兒都是雷區,隨便一踩都有可能引發大地震。林雅雯傷感了一陣,抬起頭,發現強光景還在,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說:“你去把關於營造防護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細,要全麵,要讓二十年的成就說話。”強光景說了聲是,轉身要走,林雅雯又叫住他:“對了,陳家聲那份材料也要重新整理,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全國站住腳。”強光景又“嗯”了一聲,心想,這兩個材料,怕是又要熬幾個通宵了。說來也是奇怪,強光景寫的材料,林雅雯很少提意見,獨獨這兩份材料,總是過不了關,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麼,便有點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來,望住他說:“忙中偷閑去把頭發理一下,胡子弄幹淨。”
強光景很是不好意思,一場“121”風波,把沙湖縣的幹部全都弄得神經緊張,偏偏這些日子他又跟老婆幹架,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鬧起來卻沒完沒了,搞得他簡直要崩潰,哪還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個這方麵要求十分嚴格的人,下樓時他對著牆上的玻璃鏡看了看,胡子的確長了,亂糟糟的,蒿草一樣。
辦公室裏剩她一人的時候,林雅雯的腦子裏再次浮出那張麵孔。多少年來,這張麵孔像跳蚤一樣,時不時地跳出來,騷擾她一下。跳蚤是她對他的評價,並無惡意。一個人長久地被另一個人困擾著,平靜的生活冷不丁就讓他打亂,泛起幾朵細碎的浪花,卻又不往深裏去,也不往開裏延伸,然後就又無聲無息。你的生活還是你的生活,並不因他的閃現改變什麼。但是,你對生活的感受,還有那份兒平靜,卻不可阻擋地因這個人的存在發生著一些動搖,偶爾的還要顛覆一下。但你試圖想抓住這個人時,卻又不知道他在哪,那隻曾經有過溫情的手是否還能容得你輕輕一握?並不是每隻手都能讓你握住的,也不是每隻握住的手就能將你引領到一片梅林。林雅雯承受過那種叫煎熬的滋味,也被一種叫做期待的東西暗暗折磨過。現在,她算是清醒了,徹底清醒。可清醒了又能怎樣?誰能把心上曾有的皺紋一一抹平,誰又能把歲月留下的道道痕跡弄得一紋不留?
難。
至少林雅雯還不能做到心如止水。
發了好長一會兒怔,林雅雯一咬牙,拿起電話,眼下還不是她躲誰的時候,再者,你想躲,能躲得過去?她提醒自己,就事論事,千萬別把自己的生活再給擾亂。
電話裏的鄭奉時像是剛睡醒,聲音有點嘶啞,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男人總是拿酒排解不愉快的事,女人呢?林雅雯搖搖頭,說好了不亂想咋又亂想。她堅定了下自己,道:“你除了喝酒還有沒別的事做?”鄭奉時一聽是她,馬上變得油嘴起來,說喝酒便是最大的革命呀,還說要不要一塊喝一次。林雅雯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惦著喝酒。鄭奉時笑了笑:“啥時候,啥時候也不能誤了喝酒。”林雅雯有點生氣了,她最聽不慣的,就是鄭奉時這種玩世不恭的口氣。
“記者就在你的門口,你還有心思說笑?”她的語氣嚴厲起來。
那邊的鄭奉時收住笑,但他顯然沒把這事當個事。“不就幾個小記者麼,看把你急的,任他們采訪好了。”他說。
“任他們,你忘了上次的教訓?記者沒大小,越是這種三不管的記者,捅出事兒來越難收拾。”林雅雯的擔心是真實的,以前她對記者這個行當缺乏了解,來沙湖縣這兩年,讓她漸漸明白,記者其實就是世界上最愛挑事兒的一群人,而且他們隻管點火,火點得越大越好,至於怎麼滅火,那是別人的事,你滅不了他才最開心。尤其沙湖這地方,給你貼金的沒有,揭你短曝你光的卻天天有,好像沙湖的幹部這些年就沒幹過正事,做下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專等鐵肩擔道義的記者來為民申冤。
一想這些,林雅雯就恨,就煩,她最頭痛這些雞蛋裏挑骨頭總愛把小事往大裏挑,挑起來卻又束手無策,隻會幹巴巴地喊兩句政治口號的所謂記者。
鄭奉時那邊也突然沒了話,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問了一句,他才說:“什麼記者,簡直就是一夥吸血蟲,惹急了我讓他們永遠寫不成破文章!”
“你不要胡來!”一聽鄭奉時又亂說,林雅雯急了,剛才這句話,才是鄭奉時的內心話,也是他的真實心情。看來,他並沒把這事兒不當回事,相反,他也被這幫記者逼得急呢。
林雅雯知道鄭奉時的性格,他說這句話,絕不是嚇唬誰,這家夥真是啥都敢做,容易走極端,仗著自己是沙漠裏的一王,動不動就搞些烏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報紙的記者給打了,扒光了衣服,丟在沙漠裏,差點弄出人命。上頭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為這事,林雅雯好幾天吃不下飯,他倒好,一天一個電話,嚷著要喝酒,還說老同學在一起工作一年了,還沒喝過一場酒,實在說不過去。
“放心,我隻是說說,他們有本事隻管去采訪,我現在是懶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咋去。”一聽林雅雯發急,鄭奉時馬上變換口氣,強裝輕鬆。林雅雯卻聽得出,他的語氣裏分明有種無奈和蒼涼。林雅雯握著電話的手有些發抖,仿佛電話裏傳來的那道微波刺痛了她,她極力控製著,不讓心情滑落到有可能滑落的那個方向。還好,這一天她成功了,沒被鄭奉時的壞情緒感染自己,她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再三叮囑鄭奉時,一定要正確處理采訪,千萬別激化矛盾,現在事態還沒平息,防止記者再把群眾的情緒挑起來,等她安排好手頭的工作,馬上趕來。
鄭奉時聽完,隻說了聲“隨便”,便把電話掛了。
林雅雯又把電話打往省委宣傳部,可惜胡處長不在,打手機不通,看來她隻能親自出麵跟記者交涉了。
3
又是一個風沙彌漫的日子。
天還沒亮透,呼叫的北風便從沙漠深處卷來,吼吼的,叫得那個凶,能把人嚇死。晚報記者陳言從地窩子裏走出來,還沒來得及伸直眼望,就被狂風打了個趔趄,眼裏也吹進幾粒沙子。“狗日的天爺,刮個沒完哩。”陳言學沙鄉人,罵了句髒話,揉揉眼,想往鄉政府那邊去,可風太猛了,刮得人邁不開步子。陳言走了幾步,感覺不行,隻好又沮喪地掉頭回來。
蜷縮在草鋪上眯著眼丟盹兒的宋二蛤蟆動了動,伸手拽了一下破皮襖,說:“這風野著哩,你還是聽我的話,老老實實睡一會吧。”
陳言沒說話,他的心被一層悲涼壓著,嗓子裏也像是被什麼堵著,說不出話。晨光穿過地窩子口,亮進來,映出裏麵的一副慘相。如果說昨晚他還沒覺得住地窩子是多麼荒唐的一件事,這陣兒,這份感覺就升起來,不隻是覺得荒唐,簡直是不可思議。他怎麼能窩在這種地兒呢?他可是堂堂的記者站站長啊,一個自命不凡的人!
是的,昨晚陳言就住在這裏,跟沙灣村的光棍宋二蛤蟆窩在一起。
這是一個廢棄了一年多的地窩子,之前,沙灣村的老光棍宋二蛤蟆在這兒看瓜。地窩子前麵,是宋二蛤蟆的瓜地,據宋二蛤蟆說,這地他種了五年,年年都種籽瓜,掙錢不少哩。可去年鄉政府突然下了紅頭文件,說這地屬於糾紛地,不能種了。宋二蛤蟆沒理,照舊種了籽瓜,結果,一個月後,讓鄉政府雇來的推土機給推了。宋二蛤蟆白白損失了幾尼龍袋籽種還有大把的力氣,一怒之下他將地窩子的門給扒了,還在裏麵撒了泡臭烘烘的尿。沒想,一年之後,他竟跟市裏來的陳大記者又滾在了這地窩子裏。
“嘿嘿,日怪,真日怪。”宋二蛤蟆原本就沒有瞌睡,他興奮著哩,昨兒一晚,他掙了一百。嘿嘿,一大百啊。陳大記者原本說好給五十,讓他把地窩子收拾好,別把人給熏倒了,順帶著讓他往裏麵叫人。宋二蛤蟆心想,五十也值啊,不就是天黑後把地窩子日弄一下,鋪些幹草,再一趟趟地跑村子裏叫人麼?能掙五十,已經很多了。可半夜時分,他去叫王山羊,路上王山羊拿話取笑他:“狗日的二蛤蟆,啥時做起情報員了?說,老鬼,這一宿,掙了多少,不會少過一百大毛吧?”這話讓宋二蛤蟆起了歪心,王山羊談完,輪到叫下一個時,他突然提出加價,說:“這一趟趟的來回跑,還不能叫人知道,這事跟做賊有啥兩樣,五十,真是太虧了。”陳言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加上談了半晚上,一句要緊的話也沒談出來,自己想要的東西,還差很多,一狠心道:“再給你五十,去叫人吧。”
結果,陳言花了一百塊,外帶幾包煙一箱飲料還有一包蠟,受了一晚的罪,一條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搞到。這令他沮喪,令他不甘心。陳言原想,“121”以後,沙灣村絕不會寧靜,隨著事態的縱深發展,村民們應該有大的行動,至少,思想上應該如此。他想早點得到消息,先人一步拿到有價值的新聞線索,這樣,關於“121”的後續報道,他就能比別的報紙快半拍,他陳言的名字,就能再次在報界震響。
“媽的,白費了一晚的勁。”陳言有點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冒這險,更不該受這罪。要知道,昨晚他是背著同行行動的,算是一次陰謀。這次一同下來的五個人,都是河西市的筆杆子,出發時大家便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絕不能吃獨食。昨晚他是借故要去看姑姑,才溜出紅柳招待所的,要是讓同行知道他幹這齷齪事,不把他的頭罵暄才怪!
不行,我得馬上回去,不能讓他們起疑。陳言心裏想著,又鑽出地窩子,剛冒出身,一個風浪又把他打了回去。才一袋煙的工夫,整個南湖就變得茫茫一片,狂風卷著沙塵,將天地染得昏昏沉沉。遠處的村莊,近處的田地,全都不見了,世界成了沙塵的海洋。
陳言懊喪極了,他沒想到沙塵暴會突然襲擊南湖,更沒想到他會被風沙擋在地窩子裏。依他的判斷,這樣的強沙天氣,一旦刮起來,一天兩天是停不了的。都怪自己,下來前沒留意天氣預報。這下咋辦,說好了今天要去采訪胡楊鄉鄉長王樹林的,昨天跟他約,他說沒空,問他啥時有空,他支吾了一聲,很煩躁地就將電話掛了。下來的記者們都知道,鄉黨委書記朱世幫是個不好碰的角色,此人仗著有良好的群眾基礎,把上麵的人都不當回事兒,對記者,更是冷眼相對。要想打開“121”毀林事件的缺口,挖出更深層次的新聞,隻能從鄉長王樹林身上下手。
陳言坐下來,坐在那堆幹草上,掏出煙,很是煩悶地抽起來。
這一年,陳言真是不順,不順到家了。先是因為一篇失實報道,遭到報社老總的猛批,差點兒就丟了飯碗。緊接著,那篇報道的當事人,也就是病患家屬又找上門來,向他索賠。說如果不賠她名譽損失費,她將訴諸法律。真是沒想到,一篇不足千字的報道,給他引來如此麻煩。事情起因是一起醫療事故,市第一人民醫院在救治一位急診患者時,因患者家屬不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致使手術無法開展,等患者父親從鄉下趕來簽完字後,病人已死在了手術床上。患者父親一怒之下,將醫院告上了法庭,認為醫院玩忽職守,明知病人急需手術,卻故意以手術費和手術通知單為由,延誤救治時間,最終導致悲劇發生。院方卻堅稱死者妻子拒不簽字,不接受醫院提出的手術方案,才導致救治方案不能正常實施。此事當時鬧得很厲害,死者父親曾經當過村支書,懂點法律,又請了本市一位號稱“鐵嘴巴”的名律師,發誓要讓玩忽職守的醫院嚐到苦頭。陳言到醫院采訪了幾次,突然發出一篇《妻子拒絕救治丈夫,原因竟是紅杏出牆!》的追蹤報道,一下將事態引向另一個方向。本來,此事發生後,社會輿論一邊倒,都在傾向死者一家,其他媒體的報道也都順著這個方向,大有向醫院興師問罪的架勢。陳言此文一出,無疑於一聲驚雷,一下就把局麵給打亂了。特別是他在文中披露死者妻子正跟丈夫鬧離婚,已經分居了一年多,丈夫執意不離,還懷疑妻子早已有外遇。妻子處於種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拒不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而且也不交納醫療費,才導致丈夫撒手人寰。
就在陳言暗暗得意時,報社老總突然打來電話,問他離婚及其分居的事情是怎麼調查到的?陳言結巴了一陣,說是醫院辦公室主任提供的。
“混蛋!”電話那邊響起老總憤怒的聲音,陳言心裏騰一聲,知道闖禍了。發稿前他曾想過,要找當事人也就是那位在他文章中被指紅杏出牆的女人核實一下,又一想這種事兒問她她也不會承認,便懷著僥幸的心理將稿件發了過去,沒想,這麼快就有人找到報社去,稱他無中生有,捏造事實,歪曲真相,總之,老總在電話裏把能用的詞兒都用盡了。“這事你看著辦,要是真打起官司來,損失由你一個人承擔!”老總氣衝衝地甩下這句話,掛了電話。陳言趕忙奔向醫院,想跟辦公室主任再核實一番,哪知,平日跟他關係很要好的辦公室主任卻突然請了病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陳言叫苦連連,趕忙動用手中的資源,平息事態。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一見陳言慌了,當下就獅子大張口,開出二十萬的價碼。天哪,二十萬,她也真敢要!
這事還沒了結完,又出事了。這次是內院起火,而且火勢凶猛,怕是這一次,陳言真的在劫難逃了。
陳言現在的妻子,是他的第二任。這事說來話長,而且陳言輕易不想重提舊事的。一提,他的心就要翻過,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有,怕是不惜重金,陳言也要買來吃一吃。
陳言原先在河西日報社工作,這家報紙雖說是地方報紙,但因是黨報,旱澇保收,工作壓力也不是太大,唯一的不足,就是收入低點。他妻子是他高中時的同學,讀的是師大,畢業後分配在市五中任教。五中在鄉下,雖是離得不遠,但一周隻能回來兩天,好在陳言工作不是太忙,家裏一應事兒,他還能照顧過來。
事情出在他們結婚後第六年,都說這個時期是婚姻的第一個危險期,陳言一開始並不信,感覺沒那麼嚴重。他跟妻子感情很好,加上結婚第二年,便有了結晶,兒子彬彬長得很健康,又機靈又可愛,平日由姥姥帶著,到了周末,陳言便將他接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真是幸福死了。
江莎莎是那年秋季走進他家的,一開始隻說住幾天,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搬出去。妻子汪涵做他的工作:“我舅小時對我很好,他就這一個女兒,寶貝疙瘩似的,可惜莎莎不好好讀書,這下大學考砸了,我舅不知多傷心。我舅說了,讓莎莎先在我家住段日子,看能不能說服她,讓她去複讀。”陳言認為這話說得多餘,他絕沒有攆莎莎走的意思,一個小孩子,大學考砸了,心裏當然不好受,來城裏散散心,沒什麼不對,他不會小氣到不讓人家住。他摟著汪涵的脖子:“你別擔心了,我是那種不給你舅麵子的人麼?”
“當然不是,”汪涵一臉粉色,撒嬌道,“我的老公,我最清楚。好了,說定了,我這就給舅舅回電話去。”
回完電話的當天,兩口子便興致勃勃上了趟街,汪涵是那種知恩圖報的女人,心裏真是把莎莎把當親妹妹一樣看待。莎莎用的,鋪的,蓋的,包括衛生巾,她都給準備好了,給寶貝兒子準備的臥室一直沒機會用,這下終於派上了用場。忙了一個下午,一間閨房打扮了出來。聞著屋子裏飄出的那股淡淡的粉紅色味兒,陳言打趣道:“我咋有種幻覺,好像我家突然多出個女兒。”
“又來了,我可告訴你,這念頭不能動。”正在收拾地毯的汪涵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一張粉撲撲的臉,嗔怪道。
陳言知道她把話聽錯了,有了兒子後,陳言多次開玩笑說,還想要一個女兒,汪涵一直擔心他說的是實話,所以每次聽他提女兒這個詞,心裏就很緊張。
“我可不想因多生一個把工作丟了,我們學校小王老師,就因多生,兩口子都讓開除了,你說,他們這輩子,咋過?”汪涵的話總是這麼實在,有時候陳言覺得她簡直迂腐,但又不好明說。
如果說陳言對汪涵有什麼不滿,怕也僅限於此,畢竟,跟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是件缺少情趣的事。好在汪涵有其他優點,彌補了這點兒不足。
莎莎住進來的第二天,汪涵便去了學校,走前特意叮嚀陳言:“莎莎不會做飯,這幾天你盡量把應酬推了,先替我照顧著,等周末回來,我教她做。”陳言覺得多餘,人家不就小住幾天,又不是跑來跟你學廚藝的。
陳言錯了,莎莎並不是到他家小住,也不像汪涵舅舅跟他說的那樣,隻是換換心情。汪涵舅舅私底下將她托給汪涵,讓汪涵給莎莎在城裏謀份工作。“書是念不進去了,再補也是閑的,不如讓你家陳言先給找個事幹。幹啥都行,她不好好念書,就受苦去!”
汪涵沒敢把實話說給陳言,怕說了,陳言會教訓她。眼下就業有多難,汪涵不是不清楚,但舅舅求到她頭上,她能咋的?隻好先安頓住下來,慢慢再跟陳言做工作。
誰知這一安頓,就安頓出事兒來。
這次後院起火,就是第二任妻子江莎莎燒起的。一想這事,陳言的頭就大,火就從胸腔裏猛地生出來。有時候,他真想在黑夜裏伸出手,把江莎莎這個惡婦給掐死!
算了,不想了。陳言沮喪地往幹草上一倒,想把這些倒黴的事兒全都轟出腦子去。不巧他的頭正好砸在宋二蛤蟆的臭腳上,剛剛迷糊著的宋二蛤蟆一個激靈,翻起身就喊:“做啥哩王三,誰偷了你老婆?”喊完,才打夢中醒來。陳言一聽他又在說夢話,沒好氣地就說:“怪不得人家叫你蛤蟆,原來你盡在夢中偷人家老婆。”
宋二蛤蟆嘿嘿一笑,並不生陳言的氣,用不著生,他自個的事情自個知道。夢裏偷?嘿嘿,夢裏偷。老子偷的女人,怕比一個縣長偷的還多,都叫我光棍,跟老子比起來,你們全他媽是光棍,是烏龜!
想到這兒,他暗自一樂,很興奮地又躺下了。有了昨夜掙的這一百大毛,他又能好好偷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