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我怕是聽錯了話,我望向招弟,我想看見她的臉,她卻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去,不看我,仰著頭看天花板,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在我眼裏突然肮髒的厲害。她娘也看著天花板,兩手叉腰,像要對付很難對付的角色,她更不想看到我這張很快就要在地球上消失的臉。一時間我像是個孩子,被最親愛的人甩到遙遠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冰天雪地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說你也是大老爺們,你這樣不聲不響的縮頭烏龜有什麼出息,哦,對了,我說錯了,你沒有出息了,你要是真愛招弟的話,你就得替她娘兒兩想想,你腳一蹬是去了,她們怎麼辦?你是個男人,你就簽了字,放她們一條活路,積點德,下輩子……”
她的嘴皮子越動越快,後麵說些什麼,我一概聽不清楚。她的來意我已經明白,再聽已是多餘,我現在最迫切地想知道這是招弟你的意思嗎?
“你說話呀?”我衝著招弟喊。我還有最後的希望,就像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爸爸反對,她媽媽反對,連我媽媽都覺得不適合,爸爸也說孩子算了,天下女人多得是,幹嘛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隻要我們的心在,一切都在,我們不是結成了婚嗎?
現在也是一樣,他們說的都不重要,就算是龐醫生的話也不重要,那片薄薄的紙能算什麼,隻要你的心還在我的身上,我就有希望,不管希望多麼渺茫,我都願意做最後的努力。
我想這時那女人的眼睛也望著她女兒,等著她女兒最關鍵的一句話。也許她還在心裏冷笑著,更加看不起我:什麼東西,像條可憐蟲可憐巴巴地等著女人來救他。
我注意看著招弟,看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看見她極緩慢的轉過身來,像電影裏的慢動作,很慢的轉過來,很機械的轉過來。我看清了那張臉,還是那麼俊俏的臉,還是那次雨後我們衝進家門看到的滿是雨水的臉一樣,隻是我這時能肯定那是淚水,我看見她嘴唇抖動得厲害,我卻聽不見她說出一個字。我能感受到她心裏的每一個聲音,那聲音也是冷的,冰冷的如同寒冰。聽到她心裏的聲音,我終於明白,我的多餘是多麼的可怕,我是如何殘忍地阻止了招弟的幸福,我是多麼的惡毒,在生命最後時刻還要像落水的兒童一樣死死地抓住一個人,不放手,寧願兩個人一起沉入水中,也不願高抬貴手!
我終於看清了這張臉,這張心痛如焚,焦急的,難耐的一張臉,這張臉上寫滿了乞求、哀怨、痛苦和後悔,這張臉上畫滿了人世間最美麗的和最醜陋的東西,這張臉上我再也看不到故鄉的一點影子,再也看不到九華河的水四季分明的從我心頭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