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午後,滿天烏雲,悶熱異常。已經是兩點鍾,萬國殯儀館還沒把吳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種棺蓋上裝著厚玻璃可以看見老太爺遺容的棺材送來。先前送來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聯合勢力反對掉了。入殮的時間不得不改遲一個小時。電話和專差,不斷地向萬國殯儀館送去,流星似的催促著。吳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專等那口棺材來,就可以把這一天的大事了結。

吊喪的賓客也已經散去了許多。隻剩下幾位至親好友,或者是身上沒有要緊事情的人們,很耐煩地等候著送殮,此時都散在花園裏涼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隨便談話。

先前最熱鬧的大餐室前後,現在冷靜了。四五個當差在那裏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掃去滿地的水果皮殼。他們中間時時交換著幾句抱怨的話:“三老爺真性急,老太爺這樣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麼辦得了!”

“這就是他的脾氣呀!——聽高升說,早半天,三老爺在書房裏大大的生氣呢,廠裏的賬房莫先生險一些兒嚇死了!——再說,你們看老太爺的福氣真不差!要是遲兩天出來,嘿!——聽說早上來了電報,那邊的鄉下人造反了!——三老爺的生氣,多半是為著這個!”

說這話的,叫做李貴,本來是吳少奶奶娘家的當差,自從那年吳少奶奶的父母相繼急病死後,這李貴就投靠到吳府來了。如果說吳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黨派,那麼這李貴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車飯錢就開銷了五百六十幾塊。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個當差轉換了談話的方向。

“那麼,三老爺回頭給我們的賞錢,至少也得一千塊了!”

又是李貴的聲音。聽得了“一千塊”這三個字,當差們的臉上都放紅光了;但這紅光隻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據他們特有的經驗,知道這所謂“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級派賞,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則連拿“引”字帖的,伺候靈前的,各項雜差的,還有覺林素菜館來的大批“火頭軍”,——總共不下一百人的他們這當差“連”,每人所得也就戔戔了。這麼想著的他們四五人,動作就沒有勁兒,反比沒有提到賞錢以前更懶懶的了。他們一股子不平之氣正還要發泄,忽然一個人走進來了。

這是範博文,他那一臉沒精打采的神氣正不下於這些“失望”了的當差。站在屋子中間旋一個圈子,範博文喃喃地對自己說:“怎麼!這裏也沒有半個人!——喂,李貴,你看見佩珊二小姐麼?”

可是並沒等李貴回答,範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過了那大餐室的後半間,從後邊的那道門跑到遊廊上,朝四麵看了一下,就又闖進那通到“靈堂”的門,睜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靈堂”裏悄悄地沒有聲響;太太小姐們一個也不在,隻有四五個“伴靈”的女仆坐在靠牆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吳老太爺的遺體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圍堆起了鮮花的小山;而在這鮮花“山”中,這裏那裏亮晶晶閃著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長方形的機器冰。

範博文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趕快鑽過那白布的孝幃,跑到“靈堂”前石階上鬆一口氣,仰臉望著天空。一種孤伶無依,而又寂寞無聊的冷味,灌滿了他的“詩人的心”了。

石階下,素牌樓旁邊的一班“鼓樂手”,此時都抱著樂器在那裏打瞌睡,他們已經辛苦了半天,現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儲蓄精力準備入殮時最後一次的大緊張。

範博文覺得什麼都是不順眼的,都是平凡惡俗。他簡直有點生氣了。恰在那時候,吳芝生從石階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來,滿臉是發見了什麼似的高興的神氣,看見範博文獨自站在那裏,一把拖住他就跑。範博文本能地跟著走,一麵又是那句問話:“你看見佩珊麼?”“回頭再告訴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劇!”吳芝生匆匆地說,拖住範博文穿過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樹,來到花園最東端的幽靜去處。這裏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現在花房頂罩著蘆簾的涼棚。花房左邊是小小的三開間洋式平房,窗是開著,窗外都掛著日本式的印花細竹簾,一陣一陣的笑聲從簾子裏送出來。

“這是彈子房。我不愛這個!”範博文搖著頭說。但是吳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範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邊輕聲喝道:“不要嚷!你看,他們打的什麼彈子呀!”他們兩個悄悄地走到一個窗子邊,向裏麵窺望。多麼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際花徐曼麗女士赤著一雙腳,嫋嫋婷婷站在一張彈子台上跳舞哪!她托開了兩臂,提起一條腿——提得那麼高;她用一個腳尖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穩光軟的彈子台的綠呢上飛快地旋轉,她的衣服的下緣,平張開來,像一把傘,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緊裹著臀部的淡紅印度綢的褻衣,全都露出來了。朱吟秋,孫吉人,王和甫,陳君宜他們四個,高高地坐在旁邊的看打彈子的高腳長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偉手裏拿著打彈子的棒,一往一來地擺動,像是音樂隊的隊長。忽然徐曼麗像燕子似的從她所站的彈子台跳到另一張彈子台上去了。轟雷似的一聲喝采!可是就在那時候,徐曼麗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鳴搶上前去貼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這麼揩的罷?”唐雲山跟著就上前幹涉,他的光禿禿的頭頂上,還頂著徐曼麗的黑緞子高跟鞋。於是一陣混亂。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蕩,喊的更狂。坐在那裏旁觀的四位也加入了。範博文把吳芝生拉開一步,皺起眉頭冷冷地說:“這算什麼希奇!拚命拉了我來看!更有甚於此者呢!”“可是——平常日子高談‘男女之大防’的,豈非就是他們這班‘社會的棟梁’麼?”

“哼!你真是書呆子的見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維持,‘死的跳舞’卻也不可不跳!你知道麼?這是他們的‘死的跳舞’呀!農村愈破產,都市的畸形發展愈猛烈,金價愈漲,米價愈貴,內亂的炮火愈厲害,農民的騷動愈普遍,那麼,他們——這些有錢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瘋狂!有什麼希奇?看它幹麼?——還不如找林佩珊她們去罷!”

這麼說著,範博文掉轉身體就想走,可是吳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時彈子房裏換了把戲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聲唱。吳芝生拉著範博文再近去看,隻見徐曼麗還是那樣站在彈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雙高跟鞋現在是頂在矮胖子周仲偉的頭上了;這位火柴廠老板曲著腿,一蹲一蹲地學蝦蟆跳。他的嘴裏“嘖——嘖——”地響著,可不是唱什麼。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經地在唱的,是雷參謀。他挺直了胸膛,微仰著頭;光景他唱軍歌的時候,也不能比這時的態度更認真更嚴肅了。

吳芝生回頭對範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個箭步跳到那彈子房的門前,一手飛開了那印花細竹軟簾,搶進門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聲舞姿以及那蝦蟆跳都停止了,這荒樂的一群僵在那裏。可就在這一刹那間,嗩呐,笛子,大號筒的混合聲音像春雷突發似的從外麵飛進來了!這是哀樂!吳老太爺入殮的時間終於到了。朱吟秋第一個先跳起來,一邊走,一邊喊:“時候到了!走罷!”

經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腳來就跑。周仲偉忘記了頭上還頂著那雙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麗赤著腳在彈子台上急得亂跳亂嚷。雷參謀乘這當兒,抱起了徐曼麗也追出來,直到暖花房旁邊,方才從地上揀取那雙小巧玲瓏的黑緞子高跟鞋。

這一夥人到了“靈堂”外時,那五層石階級上也已經擠滿了人了。滿園子樹蔭間掛著的許多白紙燈籠此時都已經點上火了。天空是陰霾得像在黃昏時刻,那些白紙燈寵在濃綠深處閃著慘淡的黃光。大號筒不歇地“烏——都,都,都”地怪叫,聽著了使人心上會發毛。有一個當差,手裏拿著一大束燃旺了的線香,看見朱吟秋這一班老爺們擠上來,就分給每人一枝。

範博文接過香來,隨手又丟在地下,看見人堆裏有一條縫,他就擠進去了。吳芝生也跟著,他卻用手裏的香來開辟一條路。

唐雲山伸長脖子望了一會兒,就回頭對孫吉人使了個眼色:“站在這裏幹什麼?”

“回老地方去罷?”

“還是到大餐間去,我們抄後邊的柏油路就行了。”

擠在孫吉人旁邊的周仲偉說。同時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陳君宜的同意。

“你們留意到麼?少了人了:雷參謀和交際花!”

朱吟秋眯著眼睛說。但是突然一陣更響亮的哀樂聲浪把他這話吞沒了,而且陳君宜已經拉著他跟在周仲偉一班人的後麵,抄過那大餐室前麵的走廊。他們剛走過那架木香花棚的時候,看見雷鳴和徐曼麗正從樹蔭中走出來,匆匆地跑向”靈堂”前去大餐間裏果然沒有一個人。但通到“靈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間的那道門卻關著。周仲偉跑過去拉開了這道門,撲麵就闖進了大號筒,喇叭,嗩呐,笛子的混合聲,還有哭聲和吆喝聲。並且就在那門口,放著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殮用品。周仲偉趕快將門掩上,回身搖著頭說:“還是坐在這裏罷。隔一道牆也還是一樣!”

一麵說著,他又從各人手裏收齊了線香,一古腦兒插進了擺在桌子上看樣的福建脫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體埋在沙發裏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說話。

朱吟秋坐在周仲偉對麵,閉了眼睛,狂吸著茄立克,很在那裏用心思的樣子;忽然他睜開眼來,看著旁邊的陳君宜說:“節邊收不起賬,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大家都一樣;難道你的往來錢莊不能通融一下麼?”

“磋商過好幾次了,總是推托銀根緊啦,什麼什麼啦,我簡直有點生氣了。——回頭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幫忙。”

陳君宜一邊回答,就歎了一口氣;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錢莊經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臉相,就近在咫尺,同時,一團和氣的杜竹齋的山羊臉也在旁邊晃;陳君宜覺得這是一線希望。不料朱吟秋卻冷冷地搖著頭,說了這麼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掃興的話:“竹齋麼?——哎!”

“什麼!你看來不成功麼?我的數目不大,十二三萬也就可以過去了。”

陳君宜急口問,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臉孔。還沒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邊周仲偉忽然插進來說:“十二三萬,你還說數目不大!我隻要五六萬,可是也沒有辦法。金融界看見我們這夥開廠的一上門,眉頭就皺緊了。但這也難怪。他們把資本運用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一天工夫賺進十萬八千,真是稀鬆平常——”

“對,對!周仲翁的話總算公平極了。所以我時常說,這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譬如政治上了軌道,發公債都是用在振興工業,那麼金融界和實業界的關係就密切了。就不會像目前那樣彼此不相關,專在利息上打算盤了。然而要政治上軌道,不是靠軍人就能辦到。辦實業的人——工業資本家,應該發揮他們的力量,逼政治上軌道。”

唐雲山立刻利用機會來替他所服務的政派說話了。他一向對於實業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聯絡的;即使他的大議論早就被人聽熟,一碰到有機會,他還是要發表。他還時常加著這樣的結論:我們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張實現民主政治,真心要開發中國的工業;中國不是沒有錢辦工業,就可惜所有的錢都花在軍政費上了。也是在這一點上,唐雲山和吳蓀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暫時停頓。從隔壁“靈堂”傳來了更震耳的哀樂聲和號哭聲,中間還夾著什麼木器沉重地撞擊的聲這鬧聲一直在繼續,但漸漸地慣了以後,大餐室裏的人們又拾起那中斷了的談話線索。

滿心都在焦慮著端陽節怎麼對付過去的朱吟秋,雖然未始不相信唐雲山的議論很有理,可是總覺得離開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一些。他的問題很簡單:怎樣把到期的押款延宕過去,並且怎樣能夠既不必“忍痛”賣出賤價的絲,又可以使他的絲廠仍舊開工。總之,他的問題是如何弄到一批現款。他實在並沒負債,雖然有押款十多萬壓在他背上,他不是現存著二百包粗細廠絲和大量的幹繭麼?金融界應該對於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實上金融界卻當他一個窮光蛋似的追逼得那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