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阮小七扭住走進廟門的漢子,要他還母親,那人不知就裏,說道:“你是什麼人?好沒來曆還你什麼老娘!我正著惱,走得熱了,到這廟裏歇一歇。你是什麼人人!”阮小七情知無涉,隻得放手。便問道:“你從大路上來,可曾見個年老婆婆拿著包裹麼?”那人道:“我在十裏牌酒店裏吃了一角酒,這般熱天,路上並無人走,哪裏見有婆婆!你是哪裏人?為甚的不見了老娘?”阮小七道:“我是石碣村人,同母親投奔親眷。路上辛苦,母親一時心疼起來,扶在廟裏睡著,要口熱水吃,我去尋得火種回來,就不見了母親,馬和包裹通沒了。正在心焦,見你走進來,忍不住隻得問了。”
那人想一想道:“石碣村可是濟州管下,相近梁山油的麼?”阮小七道:“正是。石碣村的湖麵連著梁山泊。”那人道:“梁山泊裏宋江部下有個黑旋風李逵,你可認得?”阮小七道:“我也曾認得,隻是死了。”那人道:“再問你,當初宋江打破祝家莊,有個一丈青扈三娘,拿上山寨,後來怎麼樣了?”阮小七道:“一丈青被林衝所擒,宋江即刻押到山寨,交與宋太公。眾頭領盡猜他自要做夫人。及至回兵,把他配與矮腳虎王英做了夫妻,兩口兒好不和順!扈三娘也是地煞星數,忠義堂上坐把交椅。後來受了招安,從征方臘,到烏龍嶺,被鄭魔君使著妖法,夫婦雙雙打死了。”那人聽到此處,簌簌的淚下。阮小七道:“扈三娘是你什麼人?”那人道:“我便是獨龍岡下扈家莊扈成。因妹子一丈青許配祝彪,前來助戰被拿。那時我備羊酒表裏,親到宋江寨中納款,宋江許還妹子。後來打破祝家莊,那個黑旋風殺村把我太公一家老少殺盡,放火燒了莊院。我虧得落荒逃走,到延安府投奔個相識,又遇不著,流落在外,還鄉不得。偶然逢著一夥客伴,做些飄洋生意,頗有利息。那海島與暹羅國相近,山川風土與中華無異,在那邊住了兩三年。前月湊有海船到島,搭附了來,不幸遇著颶風,打翻了船,貨物飄沉。還虧得漁船救了性命,打撈得一擔貨物,卻是犀角、香珀,還算不幸中之幸。到得此間登州口子上岸,雇名腳夫,挑了擔兒,思量到東京發賣,回到家鄉重整舊業。”
那人說到此處,不覺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的。阮小七急問道:“到了旱地上,還有甚事!”扈成歎口氣道:“不要說起,又撞著冤家。因天氣炎熱,擔子又重,腳夫走得力乏,把擔放在一家門首大柳樹下,歇回涼兒再走,不想走出一個年紀小的後生,跟著五七個莊客,都拿著哨棒,要與人廝掃的模樣。見了我喝著道:‘你是什麼人?在此窺探!’我便道:‘是過路的客人,走得辛苦,借坐坐兒。’又喝道:‘那擔子裏是什麼東西?莫不是通洋私貨!’我說:‘有甚私貨!’那後生喝道:‘現奉憲司明文,緝捕梁山泊餘黨,殺死官員的。盤詰來曆不明的人,甚是嚴緊。客商行李俱要細細搜檢。’喝叫莊客打開來看,腳夫見不是頭,挑了擔兒便走,被那廝臉上一掌,踉蹌跌去。五七個莊客把竹籠打開,見是伽南香、琥珀、犀角、珊瑚等物,動了火,叫抬了進去。我便嚷道:‘這裏又不是關津所在,怎的盤詰得我?搶我貨物!’那廝便罵道:‘你這大膽的海賊,現放真贓,還要口強!鎖去登州府裏發落!’那廝同莊客來拿我,我便拽開拳腳,踢倒一個莊客。他把哨棒打來,空手抵當不住,隻得走了。他也不來趕。不知腳夫怎地。我平白地受了這場惡氣,千辛萬苦,性命相博來的貨物,被他搶去。思量孤掌難鳴,敵他不過,待會官司告理,又不知他姓名。況且委是海貨,不便分理。正在煩惱,不想逢著你又要討娘,這是哪裏說起!”
阮小七道:“實不相瞞,我便是梁山泊活閻羅阮小七。可傷宋公明被奸臣藥死,我念平日情分,到山寨裏祭奠。不想那蔡京的門下一個張幹辦,做了濟州通判,他到梁山巡察,和我鬧起來,打癟他的襆頭。到第三夜,領土兵圍住拿我,我便殺了他。容身不得,同母親逃難,行到此間。母親忽然心疼起來,我去尋火種回來,不見了。如今你不若和我去尋見了母親,我便同你去奪回貨物,何如?”扈成道:“如此甚好。方才你說我妹子死了,倒也放下一條肚腸。”阮小七道:“眼見得母親不在這裏,且到村中訪問。隻是我肚中饑了。”扈成道:“此間到十裏牌不多路,大酒店諸般物事都有。”阮小七道:“既如此,便去。”
兩個廝趕著,走不得三五裏地麵,果然官道邊開一座酒店,擺列十來副紅油座頭,櫃邊三隻大酒缸,一半埋在泥裏,噴鼻香新箏熟白酒;兩三架蒸籠,熱騰騰地蓋著精肉饅頭;案上堆大盤熟牛肉。兩人進店,揀副座頭坐下,叫量酒的打兩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個饅頭做點心。量酒的覷著扈成道:“方才這位客官吃酒會鈔去的,重番又來!”扈成道:“不要你管,隻顧拿來。”酒保擺上大碗,篩了,讓阮小七吃。扈成道:“小弟偏陪不多時,你饑渴了自吃。”阮小七真個流星趕月的一般吃了一回,兩個又提起尋母親、奪貨物的話。隻見照壁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小七哥!”阮小七抬起頭來一看道:“阿呀,嫂嫂,恁地湊巧!”你道那人是誰?
紗裁衫子綠,鬢插石榴紅。木軸腰肢壯,銀盆麵目雄。春風雖覺滿,殺氣尚然橫。水泊能征戰,馳名母大蟲。
阮小七見是顧大嫂,拜倒在地。顧大嫂連忙答禮。又與扈成見過,問道:“此位是誰?”阮小七道:“是一丈青的哥子扈成。”顧大嫂道:“怪道有些相像,請到後麵水亭上坐。”兩個走進水亭裏看時,一邊靠著大樹,綠蔭搖涼;四扇槅子亮窗對著條澗,流水潺湲,小桌上供著一瓶劍葉菖蒲,幾朵蜀葵花,好不清幽。阮小七道:“出路的人把時節都忘了,想是端陽邊哩!”顧大嫂道:“今日是初四。”叫把酒肴整起來,問道:“小七哥,你怎麼到得此間?聞知宋公明身故了,我這裏隔著路遠,不知詳細,沒有實信。”阮小七將盧員外墜水先亡,賜藥酒與宋公明,騙李逵同吃,死後葬在楚州南門外,吳學究花榮同吊死在墓上說了一遍。然後把自己蓋天軍削職歸來,到泊內祭奠,撞著張幹辦,合氣殺了他,同母親逃難,心疼討火種,不見了母親的話,也備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