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黃河渡口,皇華驛館,催刷船隻。正要過河,隻見驛門口蹲著一人,驛丞連忙打開。趙良嗣看那人:
頭戴逍遙巾,絲絲似千條柳線;身穿破衲襖,縷縷如百結流蘇。滿麵灰塵,幾日不經漿水;四肢委頓,昨宵決少粥湯。手拿漁鼓簡,還裝落難神仙;胸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趙良嗣認得是郭京。到驛中坐下,喚驛丞問道:“那驛門口蹲著的人,與我喚來。”驛丞急忙叩頭道:“不知哪裏這個花子,老爺降臨,有失回避,驛丞知罪了。”趙良嗣道:“我不計較你,隻管喚進來。”驛丞趕出喚時,卻不見了。東尋西抓,汗流浹背,直尋到驛後,見在茅廁中捉虱子。驛丞一把扯住,罵道:“你這該死的花子!見大官府到來,不去躲避,連累我擔驚恐。還不自去回話!”郭京戰兢兢被驛丞扯進,趙良嗣走出叫道:“郭先生你怎麼這般行徑?”郭京方敢抬頭,見是趙良嗣,滿麵羞愧道:“一言難盡。”趙良嗣喚從人取過巾服換好,作揖坐下。驛中擺出下馬飯,一同吃過。
郭京方說:“前日同張、馬二統製去攻飲馬川,先敗了一陣,晚間又被劫營。將士盡皆陷沒,我逃得性命。失了機,恐按軍法,不敢去見樞密。要到東京再投林仙師,又無盤纏、路上害了一場時行疫病,掙紮起來,隻得權唱道情兒覓口飯吃,不想天幸得遇。”趙良嗣也把出使金國,已得定議,回朝超授侍禦史,欽命去北京協理軍務說了。思量原帶他去,因出軍失利,是沒時運的鈍市貨,恐怕有礙。又因一番相與,不忍見他流落做乞丐,問道:“你如今行止何如?”郭京道:“若到北京,童樞密定然見罪,又無麵目去見林仙師,遑遑無定。”趙良嗣想了一想道:“有個好去處,薦你去安身,自然重用。”喚從人取過文房四寶,修了一封書劄,取三十兩銀子,一副鋪陳相贈。說道:“這封書你投到江南建康府王宣尉衙中,那宣尉是當朝少宰王黼的大公子,名喚朝恩。年少風流,兼好旁門,今駐守建康。我備細寫在裏麵,必當親任。隻是要誠實謙和,見機而作,不可妄自尊大,別惹事端。我因欽限甚緊,不便久留了。”郭京感激不盡,送到黃河邊。趙良嗣自渡河而去不題。
單表郭京本是落難的人,要頓飽飯也不能勾。陡然換了一身華麗衣服,身邊又有三十兩銀子,豈不是一朝富貴,氣宇便覺不同。昂昂然重走進驛裏,坐在趙良嗣的公位上,奴才狗腿的海罵。驛丞從外邊走來,曉得是禦史故人,又送銀子,況且趙良嗣去還不遠,沒奈何,掇轉一副麵孔,折疊兩個膝蓋,陪罪道:“不知老爺是禦史公的好友,有眼不識泰山,方才甚是得罪。”郭京躺在交椅上,做個不見,憑那驛丞磕頭。慢慢的說道:“起來!我不計較你。去的那位老爺,不是朋友,是我小徒。當初得我許多力,一朝富貴的。我是故意來試他,他自然該敬我的。我如今要往建康,你該作何料理?”驛丞道:“這裏有的是徒夫,但不知老爺用多少名數?”郭京是剛剛天上掉下來這一擔行李,想多也沒有用處,捋捋須笑道:“我也不好十分擾你,隻消一名。”驛丞喚過一名囚徒,吩咐道:“這位老爺是方才趙老爺的師長,你在路上小心伏侍,老爺自然賞你。”囚徒挑了行李,郭京起身,從山東取路到建康。
行了好幾日,天色已晚,錯過宿頭。官道旁有一所大莊院,叩門借宿。有一員外,蒼髯古貌,麵帶憂色。出來問道:“客官何來?”郭京道:“在下是當今聖上拜為師的林真人位下,授洞霄宮法官。今江南宣慰王少宰的公子來迎,因錯過宿頭,待借仙莊過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依例拜納。”那員外自有心事,意欲不留,見說了許多大來頭,隻得恭身迎進。草堂上相見過,說道:“難得仙長到此,隻是有慢。”郭京道:“這裏叫什麼地名?敢問上姓?”員外道:“是臨清州管下,地名豐樂堡。老夫姓錢,是祖代住下的。年紀六旬,並無子息。單生一女,卻也生得不甚粗蠢。諸般女工曉得,今年十八歲了,並無看得中的女婿,未曾婚配。近日卻害了一樁不尷不尬的病,甚是憂心。終日不茶不飯,昏昏的睡,晚間倒梳妝起來,房中像有兩人講話一般。老夫和媽媽疑心,細細察聽,不見人影。如此有三個月了,不知是人是鬼,委決不下,無法可除。”郭京道:“敢是被妖祟所憑,何不請法師驅治他?”員外道:“便是我這裏有個紫微觀葉法師,符咒靈驗。請他來施符設咒,莫想驅治得他,反被腰胯上打了一下,至今害病不起。”郭京道:“畢竟那法師不得真傳,故吃了虧。若有五雷正法的,隨他甚麼邪魔,遣天將即刻剿除。”員外道:“方才見仙長說是林真人位下,定是道法高強。不揣欲求大力,若得平安,自當重謝。”郭京道:“驅邪逐鬼,是我們分內的事。你若說謝,我倒不肯了。”員外大喜,倒身下拜道:“請問要甚麼三牲福物?”郭京尋思道:“不知他女兒生得何如,且哄出來一看。”答道:“香燭福物,是少不得的。還要令愛當麵一看,就曉得哪一種妖邪,方可懲治。”員外道:“且待福物齊備,等老夫去喚小女出來,仙長少坐。”走進去不多時,同那媽媽扶出女兒來。郭京仔細從頭上看至腳下,怎生模樣:
粉臉生春,映出桃花兩朵,雲髻拖翠,天然柳葉雙彎。態度如湘煙淡蕩,香風似花氣氤氳。立蒼苔淺印鞋痕,撚裙帶微垂玉指。
遠望來,行雨行雲渾似夢,定有妖憑。近看時,非花非霧總難描,宛然神女。
郭京見了,魂不附體,半晌說不出話。勉強掙著道:“細觀氣色,是九尾狐狸為祟。若不早除,決然髓竭神枯而死。請小姐坐下。待我當麵請將,那狐狸自然頃刻現形。”員外媽媽連聲稱謝。那女兒見郭京一雙賊眼注定了他,滿麵羞澀,低垂粉頸坐下。莊客擺起三牲福物,燈燭輝煌。郭京東指西劃,念動咒語,因無令牌,取一塊磚在桌上拍了三拍。一陣風過處,燭燈無光,郭京手中那快磚卻在自己臉上雨點的亂打。一霎時皮破血流,口吐白沫,昏暈在地。員外慌了,走來扶時,被郭京一推跌在地下,喝道:“你這老蠢物,不知高低!我是北幽王太子,與你女兒有天緣之分,故來相聘。哪裏尋這油嘴搗子來瞧我夫人,這般可惡!且暫饒他性命,我請夫人到宮中去也。”郭京說罷,倒在地下。員外起來,那女兒已不見了,和媽媽大哭,懊悔道:“那江湖上的人,再不要信他。女兒雖然恍惚,還在家裏。誰想撩毒了他,如今不知攝到哪裏去了,教我老景靠誰!”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