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潯陽江悶和酒樓詩 柳塘灣快除雪舟恨(1 / 3)

卻說戴宗與蔣敬追還銀子,領了批回,自到河北去。蔣敬討完帳目,共有五百兩本錢,還剩二三十兩的零星帳尾,一時不得清楚,尋思道:“建康連年亢旱,荒歉無收,米價湧貴;湖廣甚是豐熟,若販米到這裏發糶,自然多有利息。倘耽遲久了,米船來得多,利錢輕了。把這帳目且丟在這裏,後次再來催討。”算計定了,到龍江關上寫了一隻江西三板船,把行李裝好,燒了神福開船。兩個梢子卻也小心伏事,蔣敬道:“不曾問得梢公的姓?”一個大頭闊臉腿矮身肥的的答道:“我姓陸。那個夥計姓張,尊號雪裏蛆。”一個眉濃麵削的後生笑道:“你的尊號就不說與客官知道!叫做癩頭黿。”頑笑了一會,卻好東北風,上湖廣是當梢順。趕著船幫灣歇。

一路風好,不消十來日,將到江州。還差三十裏,江麵陡然轉了西風,掀天白浪,行不得船。少頃,彤雲密布,大雪飄飄,一個伴船也無,隻得收了港。是個荒涼去處,梢公認得地名,叫做老鸛渚,岸上不過十數家人家。雪裏蛆道:“不遇這場風,此時已到家裏了。”癲頭黿笑道:“隻是你家嫂子沒造化,又要忍著一夜淒涼。”又道:“我們連日擾著客官,今日灣船,弄些酒菜來還個禮。”跳上岸去。蔣敬道:“不消,若要買,我這裏有銀子。”雪裏蛆道:“是小人們一點孝順,難道客官怕沒有銀子?”不多時,提了一隻大公雞,十來個鴨子,一段鱘鰉魚,酒店後生抱了一壇熟白酒,送到船裏,兩個整治得停當,擺在艙裏一同坐下,殷勤相勸。蔣敬因風寒雪冷,一連吃了十多碗,猛然想道:“這般荒僻去處,兩個船家口甜貌惡。我是單身,恐不懷好意。”又想道:“梁山泊好漢,怕他怎的!”又吃上幾碗。又想道:“當初浪裏白條張順過揚子江,也著了道兒,還是少吃些好。”推辭不飲。癩頭黿把篷推開,叫道:“客官,你看這般大雪,寒冷得緊,還虧得幾杯酒做裏牽綿。無物孝敬,再開懷暢飲。明日到了江州,若要換船,不消說;要送上湖廣,就去。難得客官這般和氣,真是老江湖!”隻顧斟來。蔣敬又吃兩碗,堅辭不飲,討飯用了。船家收拾已過,蔣敬展開鋪蓋,腰刀放在頭邊,不脫衣服,把被渾身卷了自睡。此時也有五六分酒意,容易睡熟。

約莫有三更天氣,朦朧中聽得響動,連忙坐起去摸那腰刀,不見了,雪光照進,艙中明亮,見癩頭黿就拿那把腰刀,船頭上鑽入來;雪裏蛆拿一把柴斧,後梢爬進。蔣敬心慌,並無器械,勢急了,把身子一挺,那扇箬蓬掀在半邊,癩頭黿劈麵把刀砍來,蔣敬一時無措,踴身向那江中一跳,撲通的沉了下去。癩頭黿道:“夥計,斬草不除得根,恐怕有礙。”雪裏蛆:“自古道:‘江無底。’莫說這廝是旱地上蠻子,不識水性,就是識水性的,這般雪天,凍也要凍死,隻管放心。但不知他包裏中有多少財物,若不是銀子,幹做了。”癩頭黿道:“打開來看。”雪裏蛆便把被套子一提,抖出兩大包,把青布裹著,解開一看,都是大錠紋銀,雪色耀著,分外晶瑩,約有五百餘兩。兩個歡喜不盡,雪裏蛆道:“我和你對分了,你去娶一個嫂子,好做家業。”癩頭黿道:“分什麼!左則在你家裏,若娶了妻小,反多牽絆,且再商量。”此時雪下得深,風息了,兩個駕槳掉船,竟回江州去了。有詩為證:

貪夫徇利不知休,黑盡心頭白盡頭。

世上若無阿堵物,華胥國裏可遨遊。

卻說蔣敬被兩個梢公謀財害命,前後砍來,倉皇無計,隻得跳下江中,還虧得他是湘江人,從幼識得水性,猛力一跳,沉了下去。到得江底,把腳一撐,重送起來。竭力爬到岸邊,卻不是泊船的老鸛渚,通是蘆葦,尋不出路。況又嚴寒大雪,身上濕衣服拖住,凍得發顫不止。撥開蘆葦,捱步向前。上得高岸,一望茫茫都是瓊瑤碎玉,又踏著雪尋路。忽見鬆林裏隱約有些燈光,拚命走去,原來是個小茅庵。不防雪裏橫著一塊青石,踏著一滑,撲地倒了。吃驚受凍的人,一時掙紮不起。

那茅庵有個老僧,五更起來做功課,聽得門外有呻吟之聲,開門出來。見雪地上有一人倒著,發慈悲之念,用力扶起來,衣服渾是冰水。攙進庵裏,泡碗薑湯與蔣敬吃了,叫脫下濕衣,拿件道袍換了,烤起火來。有一個多時辰,蔣敬方說得話出,謝道:“多虧老師父救了性命!”老僧道:“想是在江中吃人暗算了?”蔣敬道:“被兩個梢公將酒勸醉,半夜裏拿刀砍來,我無計可施,隻得跳在江裏。”老僧合掌念聲佛,道:“隻願他長福消災。”蔣敬倒笑起來。天色已明,老僧做些素飯用過,替蔣敬把衣服曬起。雖是雪霽天晴,那綿衣急切難幹。蔣敬道:“這裏還是老鸛渚麼?”老僧道:“上麵十裏路便是。”蔣敬道:“想是那兩個賊徒昨夜放下船,到沒有人家處下手。尚不曉得老師父法號?”老僧道:“貧僧是西川人,賤號淡然。行腳至此,蒙村中幾個檀越施些齋糧,將就度日,已有十多年了。”

到第三日衣服方幹,蔣敬作別,謝道:“弟子性命幸蒙老師父救得,隻是身邊沒有一些東西可以酬謝。”老僧道:“貧衲一片平等心,莫說居士是被難的,就是那歹人落水受寒,也要相救。說哪裏話!便是這碗素飯,也不是貧衲自己耕種的,都是檀越的福田,不消謝得。”用手指道:“出了鬆林,轉上南有座澗橋,過了橋再往東,不上半裏,就是大路了。”蔣敬拜別而行。到得大路上、尋思道:“還是重到建康去討那些零星帳目?還是到江州?或者碰上有相熟客伴,借些盤纏再處?”以口問心一會,想道:“此去建康有千裏程途,腰間並無一文,怎生去得?且到江州再作進退。”踏著凍,走過三四十裏,到了關邊,尋個客店安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