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這些我都已經知道了,現在你隻要告訴我燕荻把你們關在那裏?展龍是不是和你關在一起?”
“展龍本……本來是和我關……關在一起,後……後來被移……移到一個我……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你告訴我,燕荻的……兒子,到……到底是……是怎麼死的?……”
這世上有種人,他們寧死也要追求真象,尤其是辦案拿人的,他們絕不甘心懷有一絲疑問。
“鬼捕”正是這種人,他要證實,他要親耳聽燕二少說,因為這件案子已是他最後,也是永遠無法結案的案子,因此他怎能不弄明白而甘心瞑目,縱然他有一百、一千個理由相信二少絕不是如燕荻所說,可是對一個小孩子的暴斃在情理與時間上也未免有著太多的巧合。
被一個人所懷疑,又是被一個老朋友所懷疑一定是件十分令人心痛的事。然而燕二少當然明白“鬼捕”是一個耿介正直的衙門捕頭,對於他的執著,他不但不生氣反而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老鐵,燕翎以項上人頭作證。”
有種如釋重狀的表情,“鬼捕”慘然笑道:“既……既如此,鐵……鐵某可安……安心的去了,最……最後替……替我找到展龍,也代……代我報……報答他,你……你知道我……我一生最……最怕欠……欠人……”
“鬼捕”死了,他可說是為了燕二少而死。
因為他欠過他,欠過他的救命之恩。
他也欠過展龍,欠過展龍活命之恩。
他已對燕二少報答過了,用他的生命。
然而對展龍呢?他又用什麼來報答?
“鬼捕”鐵成功的死對燕二少來說無疑是一種沉重的打擊,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因為在知道一切始作俑者是自己的哥哥後,他已打消了複仇,甚至已準備今生不再回:回燕山莊。
燕荻可以不仁,他絕對不能不義。
然而現在“鬼捕”死在他的懷中,已讓他不知所從。
他不能殺自己的兄弟,又不能不對亡友交待。
所以他已陷入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中。
他緊扯著自己的頭發,因為他已頭痛得難以忍受。
展鳳當然明白他現在的內心的痛苦,卻也隻能無奈的歎息。畢竟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燕二少已憤怒的想要殺人,殺掉燕荻。
他的眼睛已讓胸中的怒火燒紅,紅得怕人。
他已站在簷下好久,好久……
從展鳳口中得知“鬼捕”的死因後,他就一直站在那裏,瞪視著深秋灰暗的長空動也不動。
經展鳳檢視,“鬼捕”最少三個月未曾進食粒米,所以他才會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另外他亦中了一種慢性毒藥,可以讓人肌肉萎縮痙攣的可怕毒藥。
無論是誰有如此殘暴狠毒的心性都必須受到報應。
因此燕二少已有了決定,一種痛苦得讓他不得不去做的決定。
展鳳一直默默的陪在一旁,她想勸他不要去,卻無從勸起。因為她知道像他這種男人一旦有了決定,就絕不是自己這種女人可以留得住的,那怕她有絕對的信心可以留住天下任何的男人。
於是她隻能輕躡的走到他的身旁,用一種像似鼓勵卻又無奈的聲調說:“我等你。”
“我等你”這三個字已包含了所有。
包括了對他的感情,包括了對他的信心,也包括了對他的祝福。
還有什麼話能比這三個字更貼切?在這個時候。
風在林梢打著呼哨。
一聲聲聽在人的耳朵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怖、淒厲、發麻的感覺。
這裏一處懸崖,也是一座山的山頂。
它孤零零的聳立在群山懷抱中已不知經曆了多少的歲月。
燕翎隻記得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經常和燕荻兩人一塊從“回燕山莊”的後門,沿著山道爬上這裏來找鳥蛋。
現在他也孤零零的站在山頂,承襲著山風,回想著童年。
自記事開始,燕翎就覺得燕荻有著雙重性格,在人前他是個好哥哥,在人後他總是欺負自己。
他從來就沒有一件完整而屬於自己的玩具,因為每當他得到一件新玩具的時候,做哥哥的燕荻總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搶了去,甚至毀得不成模樣才還給自己。
到了啟蒙年齡這種情形更為明顯,每每當自己受到父母或先生誇讚一句,事後就會受到他最嚴厲的指責踢打,他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樣的心理,可是他已學會了永遠不敢在他麵前有所表現的個性。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七歲的那年,自己離開了家拜入師門為止。
如今他已站在此處有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
他望著那條山道等著,等著燕荻上來。
他也知道當燕荻從管家錢老爹那得知自己曾回家留言後一定會趕來。
因為他們之間必須有個解決,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解決。
奇怪的是愈到後來,他忽然發現自己胸中的怒火愈趨平淡,平淡得甚至就想立刻下山。
如果說人和人必須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是一種悲哀。
那麼兄弟之間的武力相爭當然是一種慘劇。
就在燕翎幾乎放棄一切仇恨的時候,他已看到山下如飛而至的燕荻。於是他的心立刻抑止不住的狂跳,臉上的肌肉亦不覺的隨著心跳起了一種痙攣。
是的,他已好久好久沒有看到他了,沒有看到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同樣是山風冷冽。
同樣是兒時遊地。
同樣的二個人卻已不再年少。
燕荻的看起來十分冷靜,冷靜得怕人。
燕翎眼有中痛苦之色濃鬱,濃鬱得似欲死掉。
他們彼此默默的盯視對方,誰敢不說話。
因為這時候說什麼都於事無補,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
然而不說話成嗎?
“大哥,燕翎……”
“住口,你不姓燕,你也不配姓燕,拔你的劍--”
燕翎剛一開口就被燕荻冷峻的打斷。
痛苦的長歎一聲,燕翎搖了搖頭道:“我不能。”
“不能?!”
“是的,我……我不能,雖然我曾經痛苦的希望我能,然而……然而,我們總是兄弟呀!”
“兄弟?!哈……哈……你有沒有弄錯,誰是你兄弟?兄弟會謀害自己的親侄子?快拔你的劍,今天我倒要會會江湖中人人稱讚的燕二少到底有些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侄兒之死實在是天意,大哥你誤會了……”
“誤會?哈……哈……多大的誤會,有誰會相信你所說的誤會?”燕荻狂笑著對著天際又道:“兒啊,你看著,你張大眼睛看著,爹為你報仇啊……”
燕翎不覺後退二步惶聲道:“大哥,大哥,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隻相信自己。”燕荻暴烈的吼。
“這……這件事的真象你……你可以去嫂子家問姨妹,姨妹親眼看……看到侄兒暴斃……”
燕荻驀然止住狂笑,他冷酷又殘毒的看著燕翎,然後說出了讓燕翎差點昏厥的話來。
“問你嫂子?!難道你會不知道‘洞庭君山’全家一十八口無一幸免的葬身火窟?”
機伶一顫,燕翎整個人連站也站不住,“蹬、蹬、蹬”一連退了三步。
他的聲音細弱得像遊絲:“這……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當然知道燕荻之所以百般陷害自己,隻不過因妒生恨而已,他恨的對象也隻有自己一人,燕荻也絕不會殘暴到要殺死別人來掩飾他對自己的一切所為。
他既沒理由,也沒可能這麼做,那麼,那麼“洞庭君山”一十八口慘案又怎麼會發生?
燕翎墜入了萬丈深淵,他隻能喃喃念道:“怎麼可能?”這四個字。
這是一個人心神最恍惚的時刻。
於是一把劍,一把燕荻手中的劍突然毫無預兆,像來自虛無般的出現在燕翎胸前心口的位置。
這是要命的一擊。
因為出劍的時間、位置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燕翎不是神仙,神仙也很難躲過這一劍。
燕荻的武功絕對不是燕翎的對手。
這一點不用別人說他自己也很明白。
所以他苦練這一劍整整花了二年的時間。
一人個肯花二年的時間去練隻有一式的劍招,那麼無疑的那一劍一定是別人躲也躲不過的一劍。
因此劍出,血也濺。
燕翎的鮮血濺出,他已倒退到懸崖的邊上坐倒地上。
雖然他沒躲開這一劍,卻在千鈞一發的刹那避開了心髒要害。他看著一步步逼上前來的燕荻,心裏已明白死神也正一步步的接近自己。
剛才的一劍已經傷及燕翎的內腑,鮮血亦染紅了他的一襲長衫,當長劍再舉之時,他竟然發現自己已虛弱的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燕荻,一時之間難以提氣運功阻擋。
於是劍再至,直指咽喉。
含著對天地間一種無法擺脫的無奈,燕翎慘然一笑的閉上了眼,甚至挺起了胸。
他已準備死,死在自己兄弟的劍下。
他既不能無愧於朋友(鬼捕),當然隻有死才是最好的一種償還。
他既不能洗脫自己的罪名,當然也隻有死才能無愧於世人。
劍再至,血必濺。
劍已擊身,刺入了飛身而至老管家錢老爹的胸腹。
血再濺,那是一腔熱血,為主而灑的忠義之血。
燕荻、燕翎同時驚愕。
“不……不要抽劍,大少爺,老漢有……有話說……”
劍抽人必亡。
燕荻驚退數步,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的看著這頭發已花白的燕家三代忠仆,同時悲淒道:“老……老爹,天啊……”
--錢老爹六歲入燕家,至今已六十七歲,六十一年當中他為燕家付出的當然已不隻是“主”與“仆”的感情,而燕荻、燕翎對他的尊敬也早已超越了表麵的關係。
錢老爹冷汗涔然,一張滿布風霜的臉上已因巨痛而扭曲。
“老……老爹,為什麼?為什麼?您……您知不知道他殺了行兒?您知不知道這個野種為奪我燕家產業已殺了行兒?!”
燕荻痛苦的無以複加,他驚慌失措的望著他,並且已想起錢老爹自小對自己的疼愛。
是的,錢老爹一向較為疼愛燕荻,小的時候凡是好吃的,好玩的往往燕翎要不到,隻要燕荻開口錢老爹從來沒說個“不”字。
淒然一笑,錢老爹痛心的說:“大……大少爺你誤會了……誰……誰告訴你二少爺非燕家血……血脈?”
“誤會?!有什麼誤會?老爹,那是我親耳聽見的……”燕荻臉色已變。
“你……你聽見了什……什麼?”
“我……有一次我聽見我娘對爹說‘早知翎兒這麼難帶,還不如把他娘接來算了。’何……何況爹娘還……還有您一向就對我較為鍾愛,由這許多地方看來他……他當然是野……抱來的!”燕荻已有了疑慮。
老淚縱橫,錢老爹靠坐在燕翎的臂彎裏,籲歎一聲道:“大……大少爺,你……你可願聽實話?你可……可相信老爹?”
燕家代代單傳,而且所有的男主人壽命從未超過四十歲,這或許是種巧合,卻是不爭的事實。
到了兄弟倆父親這一代成婚頗早,然而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過去了,女主人始終不見有喜,這種情形當然能把人急死、逼瘋。
雖然他們的父母鶼諜情深,但“無後為大”的觀念,已讓這一對夫妻陷入了恐懼的陰影中。
於是“借腹生子”的計劃在女主人堅持之下有了決定。
於是誰也不知道燕家主人在外麵有了二房。
然而又是一年過去,燕家夫婦由滿懷希望變成了鬱鬱寡歡。
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們收養了一個二歲的男童--燕荻。
世事難料,在大家已放棄了希望的同時卻有了消息,燕翎在半年後出世。
沒有感情的結合絕對是種悲劇,燕翎的母親在拿了一筆為數頗豐的賞銀後默默離去。
或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燕家夫婦及老爹自小較疼燕荻,另外燕翎體弱多病對從未帶過孩子的女主人來說當然是種沉重的負擔。
燕翎的生母思子心切,不隻一次的表明欲不計名份、地位想回燕家,卻遭男主人嚴詞拒絕,最後終至鬱悶而死。
這本是個秘密,一個目前隻有錢老爹知道的秘密,因為燕家夫婦均英年早逝。
然而這個秘密卻在燕荻斷章取義,自以為是的情形下演變成了一個兄弟閆牆的慘劇。
“原告成了被告”,白的變成了黑的。
燕荻望著錢老爹胸腹間的長劍,一步步的後退……
他的臉連一絲血色也沒有,慘白的像一張白紙,並且全身如遭電殛般的悚動顫抖不已。
錢老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象槌子一樣重重的擂在他的心上,他已無法承受此一事實,血淋淋的事實。
因為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口口聲聲罵別人“野種”,最後自己才是真正的“野種”。
所以他已開始有了令人發毛的笑聲,漸漸的那笑聲又變成了一種刺耳的狂笑。
終於他已無法停止那種狂笑,同時他的眼神亦已逐漸空茫……
他搖擺踉蹌的離開了山崖。
風仍在呼嘯,隻是風聲中多了一種悲愴的狂笑,以及一聲聲“野種,我是野種,我是野種……”的喊叫。
錢老爹的嘴角已滲出血跡。
他艱難的用音啞的聲音說:“二……二少爺,大少爺他……他這次是……是真的瘋了……作……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