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無奈之偽(2 / 2)

特定的社會需要,是謊言滾動的“勢”,是擴充體積的積雪,是順坡下溜的速度。

我仔細地分析了這個事件的始末,發現謊言構建起來之後,這個人沒有乘機做什麼壞事,謀什麼財物。相反,倒是為補漏,花費了不少冤枉錢。他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差。直到謊言被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貧寒之中。

揭穿之後很多報刊抨擊他,嘲笑他,但我認為這些報刊不應如此輕鬆。當年一有風聲就把他推上危險高坡的,還不是報刊?報刊對他,應有巨大的虧欠。

我想,天底下最勞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編造謊言、補圓謊言。因此謊言揭穿,對他們是一種解脫。從報道看,江西這位當事人終於敗露的時候,他正在外地,當地領導緊急傳喚他回來。

在一間會議室,他剛進門,領導就問了一句:“你到過美國嗎?”他連停頓也沒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說:“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後和盤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全身放鬆地坐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站立起來。

我猜,他當時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這次可怕的“熱處理”,總算完工了。

街道已經不是昨日的模樣,他搖搖晃晃,回家了。

看得出來,我對這一事件的關注重點,不在那個技工,而在一個謊言的膨脹過程。膨脹過程隱含著幾重普遍邏輯,在現實生活中處處出現。

可以說,每一個偽君子都經曆過類似滾雪球的過程。雪球越滾越大,開始是他們在玩雪球,後來是雪球在玩他們。當他們卑微的身影再也控製不住那一個個龐大無比的雪球,當滾動的山勢和坡度完全無法改變,他們也就被雪球碾扁了。或者說得詩意一點,他們一一變成了雪人,與雪球混成一體。一眼望去,再也見不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隻剩得一片慘白,天寒地凍。

我在研究了這一“雪球效應”之後,對自己曾經麵對過的所有說謊者、造謠者、誹謗者、誣陷者和各色各樣以虛假之身投入長期扮演的偽君子,產生了深深的憐憫。

我以前一直奇怪,這些人平常膽子很小,也不浪漫,更缺少想象力,怎麼會把一個個謠言鬧騰得這麼龐大、這麼陡峭?現在知道,那早已是雪球的自然滾動和自然膨脹,他們自己也已經目瞪口呆。

我曾經百思不解,這麼大的一個個謠言一戳即破、一踢就碎,卻又掛著他們的名字,他們不害怕嗎?為什麼不趕緊把自己的名字刪去?現在終於明白,就像江西那個技工一樣,他們已被雪球綁架,被他們原想玩弄的“輿情”綁架,退不下去了。這就難怪,很多騙子在被扣上手銬的那一刻輕輕一笑,他們終於解脫,鬆了一口氣。

原來,他們也有無奈的成分。甚至是,三分故意,七分無奈。或者說,三分主動,七分被動。或者說,三分可恨,七分可憫。

發現了這一點,我就轉換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心態。對於那種重大誹謗、彌天大謊,隻要是針對我個人而不涉及他人的,便絕不反駁,隻是安靜地跟蹤著它的膨脹過程。一步步猜測,一步步預計,還要暗暗為它設想方案,經常為它的失策失智而扼腕歎息。如果發現有些偽造的細節比較精彩,則點頭讚許,悄悄鼓掌。

很久以前,我在上海戲劇學院曾經主持過編劇訓練課程。每天讓學生們圍坐在一起,互相傾聽著一個個虛構故事的大膽推進、奇異擴充、驚心轉折、意外收尾。學生們尖銳互評,氣氛熱鬧。最後,由我進行總結評論,並且打分。

因此,我的分布在天南海北的學生都知道,作為他們老師的我,絕對看不上報刊網絡上那些謠言的虛構水平。不要說我,連他們也不屑一評。就像江西那位技工,虛構等級實在太低,幾乎每一個環節都不能進入我們的評析範圍。我隻是為了寫文章論述“雪球效應”,才順手拿來作為例子。

在論述了那麼多偽君子之後,我竟然拉出了編劇訓練課程,並不是一種幽默。天下一切“偽君子”都在演戲,可惜他們絕大多數缺少編劇功力。我很想讓他們明白這一點,但他們總是自作聰明。我不想從道德上嗬斥他們,隻想從技術上嘲謔他們,但他們似乎又很難聽懂。

因此我隻得對偽君子們作一番誠懇的規勸:人生在世,不要玩弄小聰明。世上多的是智者慧眼,你們的種種作態,很容易被看破。隻是由於那些套路過於低陋,他們不願理會,任你們笨拙地玩下去。等到玩過火了,他們也不想轉身,隻是聽著警車警笛的聲音響起,微微一笑而已。

千萬不要對自己的智商有過高的判定。大愚若智,大智若愚。世上真正的高人單純得像個嬰兒。天道無欺,大成無偽,自古以來一切巨匠勝業都直白坦然。

人生不易又至易。隻要洗滌詐念,鄙棄謀術,填平陰溝,拆去暗道,明亮蒼穹下的誠實歲月,才是一種無邪的享受。

§§君子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