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上的檢查組果然到了蒼浪。
方靜文不得不承認,丁力是個人物。其實從檢查組踏進蒼浪的第一步,他就把王長發派去了。
省上的檢查組一到,整個班子的心都虛了,誰都知道,要是真把這事抖出去,遭殃的絕不是方靜文一個,畢竟她是新來的呀。蒼浪的班子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凝聚力,找方靜文彙報工作的多了,打聽消息的也多了,就連縣長丁力,也從鄉下打來電話,找一些小事跟她請示。方靜文知道,這個時候,他們便像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方靜文沒時間理會這些,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應對工作組的檢查。
別看王長發在蒼浪口碑不好,可他有長處呀。他的長處就是再較真、再廉潔的領導,讓他一拉,也就下水了。況且來的也不是太較真、太廉潔的領導。
檢查組果然查出不少問題,王長發一一認可,絕不狡辯。檢查組怎麼批評,他怎麼接受。山裏的路很不好走,省上來的都是高級車,用不上,隻能閑著。鄉上倒是有車,扶貧款買的,王長發說沒油,沒法跑。檢查組隻好走,翻山越嶺,辛苦不說,夜裏還要睡在農家的炕上。山裏的土炕有股子炕味,被窩也是髒的,檢查組睡不慣,弄不好還要惹上虱子。檢查組硬著頭皮,白天使勁地查,使勁地批評,晚上使勁地恨。恨誰?恨縣上,恨王長發。王長發隻叫窮,隻認錯,連飯也不好好安排,一天三頓素,農民吃啥檢查組吃啥,清湯寡水。檢查組受不住了,說,就不能弄點肉呀。王長發說肉倒是有,一買就得動用扶貧款。到了第五天,王長發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跟丁力通電話,其實丁力的車就在前頭,是他一路作著安排,隻是檢查組看不到。
丁力說,你看著辦,總之要辦好,不能辦砸。王長發說,一定!
王長發帶著檢查組到一個鎮子上,在一家酒店開了包間,菜還沒上,檢查組就流了口水。菜全是土特產,綠色食品。有一道很別致,清燉牛鞭。一條完整的犛牛鞭,清燉在盆裏,很鮮,很亮,把省城來的人全鎮住了。王長發說這可是地道的土特產,白犛牛的,全世界隻有我們有白犛牛,這東西大補呀。說著便將牛鞭按人頭分了,還一個勁兒地勸大夥吃。品完牛鞭,喝了酒,誰都是一身的熱,騷熱。回到招待所,身上有一股子騷動,犛牛鞭的後勁大,折騰得人睡不著。王長發見時機成熟,才讓老板挨個兒往裏派小姐。當然,小姐是他從市裏拉來的,年輕、漂亮、性感,而且還做了特別交代,誰辦不成事,誰就回不了市裏。
第二天一早,小姐們得勝而歸,王長發偷著笑了。
丁力這才現身,一見麵就說,讓領導們受罪了。今天我拿工資買隻羊,給領導們改善改善。檢查組果然不好再硬了,便大吃起來。吃畢,丁力拿出一遝表格,是農民欠交的各類稅,還有公糧。蒼浪這幾年大旱,連人的肚子都混不住,農民都外出搞副業,搞了副業又不交錢,一年一年的各種款就欠下了。粗略一看,很是嚇人。比如方靜文開現場會的那個王長娃,已欠了一千多,還不包括計劃生育罰款。檢查組說,那就更應該扶貧呀。丁力說,鄉上有鄉上的難處,縣上有縣上的難處,農民的錢收不上,縣、鄉都沒收入,工資發不了,幹部又罵娘,你說咋辦?檢查組不吭聲了。丁力又拿出一遝表格,是扶貧款發放表,表格上列得很清楚,錢是如數分到農民頭上的,都有簽字,但錢讓鄉上扣了,頂農民的欠款。
檢查組說這很不合適。丁力說這是縣情,沒辦法。
吃過、喝過,誰也無話,誰的心都沉甸甸的。
第二天,檢查組突然說不查了,想聽聽縣上的意見,看能不能有更好的辦法。丁力說辦法隻有一個:移民。檢查組說,好呀,省上也有這構想。於是他們全都到了縣上,共同討論。
丁力便得勝似的給方靜文打電話,他原想方靜文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沒想到電話那頭靜靜的,半天了才聽方靜文有氣無力地吐了三個字,知道了。
丁力好不掃興,不過他很快想,好啊,你們不是要看我的熱鬧嗎,我倒要看看,到底誰看誰的熱鬧。
方靜文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和苦。沒有人知道,她心裏這陣子想什麼,更沒有人知道,她跟檢查組做了些什麼。
兩天前,方靜文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徐副書記打來的,徐副書記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讓她去找一下這個人。
這人便是省扶貧辦副主任、檢查組組長張懷發。方靜文打通他的電話,客氣了一番,說想跟他單獨談談,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最後才跟她約定了見麵地點。
這是一個讓人很倒胃口的男人,他嘴裏噴出的煙氣能讓人聯想到美國投放在伊拉克領土上的貧鈾彈,他說話時露出的一口黃牙更是讓人想到農家的炕洞。但方靜文絲毫不敢對他有半點不恭。她畢恭畢敬坐他對麵,不時給他碗裏夾菜。看他吃高興了,她忙弓起腰,雙手捧杯,給他敬酒。酒是她來時帶上的,茅台。酒足飯飽後,方靜文想掏出身上帶的紅包,那可是她多年的積蓄呀,她一狠心,就全給帶來了。可張主任絲毫沒有作別的意思,他意猶未盡地說,要不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方靜文簡直想哭,這窮鄉僻壤黑燈瞎火的,找哪兒坐去?但她努力讓自己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一臉嫵媚地攙著這個滿臉溝壑的老頭,艱難地朝他的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