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紮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1 / 3)

娘是那年臘月裏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隻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裏“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幹了,幹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繃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裏含著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裏,娘隻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喬三針”也算是村裏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爾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先生”長歎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淨紅薯屁。可娘惟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幹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裏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怵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後,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後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爾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墩坐在門坎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著他的手,在村裏的代銷點裏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裏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一人頭上給他們蒙上了一塊白布,爾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著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著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著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爾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就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布,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美敦?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隻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致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的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隻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著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