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紮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3 / 3)

這時,狗蛋突然驚叫道:“哥,你腳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血,那是鐵鏽。”

腳上紮著十二顆蒺藜,可他硬是在場裏給他們演示著走了一大圈。那腳板木是木了一點,可他心裏說,有時候,日子就是這麼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著日子走,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四個兄弟全都看著他,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再也不問了。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鐵”……

同時,他還告訴了他們一個絕招:中午的時候,把兩隻腳放在大路上的車轍裏,用那被車碾來碾去的、曬熱了的撲騰土埋起來,就用這細麵樣的熱土捂好,蓋緊實了,埋上它一兩個時辰,好好地蒸一蒸,燙一燙,腳就不那麼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鐵”快。

於是,在此後的日子裏,馮家的“蛋兒們”時常會放下肩上背著的草捆,坐在大路邊上,把兩隻腳伸到車轍裏,用熱土蓋起來“浴腳”……這是一份難得的快樂!把腳“浴”在熱土裏的時候,那燙燙的溫熱,那細麵一樣的柔軟,那沙沙癢癢的滑溜兒,還有腳板上慢慢升起來的一絲絲涼氣,閉上眼的時候,使他們有了一種酒樣的陶醉。多好啊!“浴腳”。在那些日子裏,“浴腳”成了馮家“蛋兒們”的最高級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後,他們會同時從熱土裏拔出腳來,先是晾上一晾,爾後,你摸摸我的腳板,我摸摸你的腳板,看到底誰的更硬一些。

這叫比“鐵”。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著,可生長著的“鐵”裏,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裏,隨著“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裏掐呀、掐呀的……終於捏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表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為,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紮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灶火裏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麼哪?”

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麵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製“呱噠板”,就那麼光著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鞋(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裏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綸襪……他就這麼在雪地裏走著,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裏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裏,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隻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裏大步跑著,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裏傳得很遠!爾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卷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漫舞著,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