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1 / 3)

劉漢香變了。

變得人們認不出來了。

人們說,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麼?可有人親眼看見,在河上洗衣裳的時候(自然是“蛋兒們”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時候,揉著揉著,就對著陽光捉起虱子來了,那指甲扁著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響,還笑呢,她竟然還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兒”就笑了。老天爺,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幹淨的青菜兒樣,那手,蔥枝兒一般,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挎著書包,洋氣氣的,是一頂點兒土腥氣都不想沾的,怎麼就捉起虱子來了?!

還有,不知怎的,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貴氣的,見了誰,是不大說話的,就是說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愛搭不理的。可是,隻從她進了老姑夫家的門之後,人一下子就和氣多了,憑見了誰,就笑笑的,也說家常,柴米油鹽的,還多用請教的語氣。比如那鏊子的熱涼,餅子的薄厚,蒸饃時用小曲還是大酵,都還是問的,還知道謝人,動不動就謝了,很“甜還”的。“甜還”自然是鄉間的土話,那是一種長年在日子裏浸泡之後的生活用語,是背著日頭行路的一種人生感悟,是一種帶有暖意的理解。人們說,咦,她怎麼就知道“甜還”人呢?

還有,那眼神兒,就很迷離。看了什麼的時候,洇洇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錐樣的愛撫。一個糙糙的石碾,有什麼可看的?咦,她會看上一會兒,那神情切切的,還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涼中的熱?也不知道想什麼,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滾麵,會開花麼?雀兒她也看,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跳,那目光就追著,也沒有飛多遠,她就看了,看了還笑,不知怎麼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離離的,孩兒樣的,囈囈怔怔的。還有雨滴,房簷上的雨滴。下雨的時候,就立在房簷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麥草條上一泡兒一泡兒的飽著,倏爾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來了,在門前的鋪石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水臼兒。這有什麼可看的呢?就看,專專注注地看,像是當畫兒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鐵虯虯的,也沒有開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兒,一縫兒一縫兒的小芽,貼近了去看,看了,臉上就詩化出一些笑意來,綿綿的。夕陽西下時,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裏的火燒雲。那雲兒,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來,飄出獅樣兒、牛樣兒、馬樣兒、驢樣兒,或是一階一階的海紅,天梯樣的走……這時候,人就迷離的厲害,像是魂兒被什麼帶走了似的。有時呢,走著走著,驀地,就轉過身來,好像有人跟著她似的,就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跟著她!轉過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來的,沒來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脈脈的,就像是有什麼附了體。

隻有一樣是冷的,那是見了男人的時候。恁是怎樣的男人,無論是戴眼鏡的學校老師還是圍了圍巾的昔日同學,無論是公社的幹部還是縣上的什麼人物,隻要是主動湊上來跟她搭話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簾兒半掩著,眉頭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裏根本就沒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麼,很警覺,也很距離。要是懷了什麼念頭的,就這麼看她一眼,你就會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氣倒是沒有了,態度也很和藹,淡淡的,平心靜氣的,但還是讓你心涼,那和藹裏藏著拒人的凜意,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了。那個如今在縣上供銷社工作的銅錘,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個城裏人了,很體麵的。就常穿著一身括括的新製服,嘎嘎響的皮鞋,騎輛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日兒、日兒”的在她身邊停住,湊湊地說:“漢香,進城麼?城裏有新電影了,看麼?”劉漢香就會扭過頭來說:“孬蛋,想不想看電影啊?”孬蛋說:“想啊,太想了!”劉漢香就對銅錘說:“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電影了,你帶他去吧。”銅錘愣了一會兒,傻了一會兒,也隻好訕訕地說:“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這人一變,就與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裏。就見她在村裏刮起了一股旋風,是女人的旋風。她可是讀過書的人哪,怎的就這麼下身呢?冬天裏,就跟男人一樣下河灣裏割葦子,用一條破圍巾包著頭,領著那四個蛋兒,褲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涼的,有時候凍住了,就帶著一層冰渣子,那腿上被葦葉和冰渣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麼殺下身子,一鐮一鐮往前拱……割了,又一車一車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裏,把院子裏堆得像葦山一樣!有風來的時候,院子上空湧動著飛雪一樣的蘆花,那蘆花隨著天色變幻,時而羽紅,時而米白,時而金黃,時而瓦灰,蕩蕩的,飛飛揚揚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氣把日子撐得很滿。

到底是上過學的,也會算小賬了,一筆一筆的,門兒清。那時候正趕上“備戰、備荒”什麼的,有城裏人下來收購葦席:丈席(一丈長,五尺寬的大席)編一領一塊四毛;圈席(五尺長,三尺寬的小席)編一領六毛錢。劉漢香原不會編席,在一個點著油燈的夜晚,就拆了一條鋪床席,請鄰近的槐家女人做了點撥,一夜就學會了。爾後從那天早上開始,就剝葦,破篾兒,碾篾兒,成了一個編葦席的女人了……開初時,還有人笑她,一個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樣,站在村街裏的石滾上碾篾子,那兩隻腳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的在石滾上動著,有時“呀呀”著就掉下來了,掉下來她還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樣,說:“喲,漢香也會趕石滾呀?”可慢慢地,就沒人笑了,沒人敢笑了。就從剝葦、破篾兒、碾篾兒、編席這一整套活兒下來,她第一張席(當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張席用了四天,第三張席僅用了兩天一夜(這是村裏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張席僅用了一天一夜!這時候,那手已經不是手了,那手血乎乎的,一處一處都纏著破布條子;那腰是彈弓做的麼,彎下去的時候,就成晌成晌地貼在席麵上……以後就好了,遊刃有餘了。那手,快得就像是遊在水裏的魚兒,長長的篾條兒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動著的浪花,一趕一趕的,嘩嘩嘩嘩,就“浪”出一片來,女人們說,那真叫好看。這時,她竟一天編一領席,老天,還不耽誤做飯、喂豬!於是,她一下子就從集上買了四個小豬崽,直直腰的時候,就“樂樂樂”地喂豬去了。有很多編席的女人都吆喝著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卻從未哼過一聲。勞作時,那快樂就從眉兒眼兒裏漫出來,詩盎盎的。編席的時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邊放著,一時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錯了;一時就用那丈杆去攆雞,趕時猛,下手卻又極輕,嘴裏“噢哧、噢哧”的,趕是趕,卻與那雞很親,甜昵昵的。有時候,編著編著,就小聲哼唱著什麼,總是兩句兩句的重複,就像是一絲兒一絲兒的甜意從喉嚨裏湧出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手是從不停的,手一直在動,篾條經經緯緯的在手下跳著,一片一片地織開去。在那些個漫長的冬夜裏,每當蛋兒們揉著睡眼從耳房裏跑出來撒尿的時候,總見牆麵上印著一個灰灰的臥貓一樣的人影兒,那就是劉漢香:伴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堂屋的地上,她還趴在那兒編席呢。數九寒天,門外風哨著,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