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有可能成為嶽父的人,自始至終隻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麼?”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裏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麵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人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裏的幹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幹幹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幹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裏總含有一種施舍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紮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裏,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鹵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鹵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麼。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裏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裏弟兄多麼?”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裏,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隻是……”
“隻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裏,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裏就出“汗”了,心裏有很多“汗”。可他忍著,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麼?”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爾後抬起眼來,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著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裏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裏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決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紮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著說著,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