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麵前。
老頭背著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裏,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發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著機關裏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裏,一腳踢開了徐參謀臥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著手說:“是麼?”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著雙手,兩眼盯視著他,說:“你的轉幹手續批下來了麼?”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噢。噢噢。”他一連“噢”了四聲,接下去很嚴肅地說:“我這裏出了一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你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根據組織上的決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農場去……蹲點。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下去。二,留下來,重新分配工作。你考慮一下。”
馮家昌怔了一下。他心裏打起了“鼓”,那“鼓”咚咚響著……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猶豫的,他不敢猶豫。再說了,老頭對他不錯,他是老頭點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須押一押!於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不要急於回答,再考慮考慮。”
馮家昌再一次重複說:“我跟你下去。”
老頭看著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煙,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裏,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屋頂……躺在對麵床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裏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麼?”在那個年月裏,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秘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托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托誰?”侯秘書說:“……李冬冬。”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秘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秘書說:“周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裏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後,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周主任才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麼?”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周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後,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裏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占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麼?”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幹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後,場長說:“馮秘書,這裏經常停電。廠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著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秘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隻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彙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待的麼?”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裏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裏。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裏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幹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著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光著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裏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幹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醃著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鬆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著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隻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紮,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吃魚,釣上一條,扔下去,爾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裏就不好辦了。農場裏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的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裏,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裏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紮著!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裏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幹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著睡的,他光著脊梁,穿著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裏拿著一本書,去“喂”那嗡嗡亂叫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