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梁”的日子。
一掛重鞭響過之後,老姑夫家翻蓋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這些天,累是累了一點,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雖說是舊房翻新,卻也“裏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層已換成了磚的,是紅磚。房頂呢,準備的是“金鑲玉”;那是一半的麥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龍脊”的。翻蓋房子時,村裏前來幫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願來的,這對單門獨戶的馮家來說,已算是天大的體麵了。
自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劉漢香的功勞。修房蓋屋不是簡單的事情,這說明,一個女人終於把一個家撐起來了。
偏晌午的時候,老姑夫正在給匠人們散煙呢。煙是本縣生產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這對一般的人家來說,也說得過去。梁已放了正位,“龍脊”已坐穩,剩下的隻是些碎活了。他把煙一支支扔過去,笑著說:“爺們,歇會兒。都歇會兒。”匠人們接了煙,趁著休息的時候,給老姑夫開些鹹鹹淡淡的玩笑。這些日子,老姑夫大約是喜昏了頭,不時會弄出些小差錯。比如,讓他送釘子的時候,他遞的是斧頭,讓他遞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於是就不斷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聽,你聽,喜鵲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說:“喜鵲?”匠人就說:“可不,喜鵲。迷吧,很迷吧。是給兒子娶媳婦呢,還是想給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裏看了一眼,說:“別亂。別亂。”
“哄!”眾人都笑了,大笑。
可笑著笑著,驀地,人們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淨。這是因為院子裏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後邊還跟了一群人!
——支書來了。
論說,支書來了也沒什麼,如今不是已經“親戚”了麼?可支書的臉色卻一點也不“親戚”,那臉是紫的,是漲出來的黑紫!那臉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剛剛撒上了一層炒熱的芝麻,或者說是讓人踩了一腳的紫茄子!他進得院來,渾身顫著,很突兀的,竟然下淚了!支書劉國豆站在那裏,滿眼都是淚水……頃刻間,他破口大罵,他像狼嚎一樣地高聲罵道:“那良心都讓狗吃了?!那是人麼?屙的是人屎麼?!幹的是人事麼?!——豬!——狗!——王八!”
院子靜了,那罵聲徜徉在秋日那溫煦的陽光裏,就像是兜頭潑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灑在人們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人們懵懵怔怔地望著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書也會下淚,這是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分明的,那眼裏汪著的是恨。那恨是切齒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賠著笑臉說:“國豆,你……這,這是咋啦?是娃們又惹你生氣了?”
國豆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臉麻坑炸著點點黑火,那牙咬得嘣嘣響,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爾後,他大聲對眾人說:“今天,我劉國豆不要臉了!我這臉也不是臉了,是破鞋底!是爛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腳!是那千人踩、萬人跺的螃蟹窩!……”就這麼說著,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事已至此,不說了,啥也不說了……砸!給我砸!”
一語未了,劉家的人就齊夥夥地擁上來了……
這當兒,正在灶屋裏做飯的劉漢香急步搶上前來,當院一站,說:“慢著。”爾後,她轉過身去,對氣瘋了的劉國豆說:“爸,你還講理不講理了?這院蓋房礙你的啥事了?你憑啥要砸?!誰敢砸?!”
看見女兒,國豆兩眼一閉,緊著又歎了一聲,頃刻間撲嚕嚕熱淚長流……他說:“閨女呀,你還在鼓裏蒙著哪,人家早把你晾在幹地裏了,我的傻閨女呀!你上當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