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花動,花動花落。
不管他天地間又平添落花幾許,也都是尋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無情。
天地本就無情,若見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雪地裏的恨
二月初二,龍抬頭。
冬盡,初春。
雪卻仍飄著,滿天雪花,大地一片蒼茫。古老有勁的鬆樹上沾滿了銀白的雪花,有風吹過,剛停息在樹葉上的雪花又被吹起,吹入那無邊無際的風雪裏。
鍾毀滅狂奔著。
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手都已被寒雪凍得發紫了,他的眼睛裏卻充滿了血絲。
一種在怒氣到了極限時才會出現的血絲。
他已狂奔了一天一夜,卻絲毫不見有疲倦之意,就算有一絲絲,也早已被心中的怒氣給吞噬了。
他奔、他怒,為的隻不過是趕到一個地方,去和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決鬥。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麼還要決鬥呢?
同樣在雪地裏,同樣的寒氣刺骨,皇甫擎天的鼻子、耳朵、嘴唇和他的手都很紅潤。
一種很溫暖的紅潤,一種隻有在火旁才會有的紅潤。
用柘木架成的火堆上擺著一個鐵鍋,鐵鍋裏放著銀白的雪團。
雪在鐵鍋裏逐漸溶化,隻一會兒的時間,銀白的雪團已不見了,已化成了一鍋純淨的水。
水麵上緩緩的冒出的白煙,由淡而濃,再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喝到一杯熱騰騰的茶。
他起火煮茶,為的隻是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等著和他碰麵,等著和他決鬥。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麼還要決鬥呢?
鍾毀滅十七歲崛起江湖,二十一歲就已被人稱為“九天鬼帝”,身經大小四十二戰,至今從未敗過一次。
他高大強壯,個性豪爽卻又帶著冷酷無情,是個極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說他要不擇手段去對付一個人,那麼這一個人唯一能躲過的方法隻有一種,就是不要出生到這個世上來。
為了達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魔魔”屬下子弟四千七百顆頭顱去換,他也在所不惜。
“魔魔”是鍾毀滅自創的組織,從開創至今,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年時間,卻已將自河朔中原到關東這條線上最重要的三十九條路綠林豪傑,統統收攏組織成一個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級幫會。
現在鍾毀滅才二十六歲,就已經漸漸成為江湖豪傑心目中一個新的形象--英雄與魔鬼的結合。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種形象是怎樣造成的。
他平生從不相信任何人,唯一的莫逆就是皇甫擎天。
皇甫世家代代為官,“皇甫”是皇帝所賜之姓,他們本姓“甫”。
皇甫擎天的曾組父甫水鋼平息了關東大亂,皇帝為了嘉獎他,特賜“皇”姓冠於甫字之上,於是甫水鋼就成了皇甫水鋼。
甫擎天當然也成了皇甫擎天。
他威武英俊,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就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他是條少見的男子漢,而在他身邊,絕不會缺少美女陪伴。
這些還不是他最值得驕傲之處。
在他這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是他在二十四歲時,就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風,繼承了他父親的官位。
上任不到半年,他任職的省城之內就再也看不到強盜小偷之類的人,兩年裏就已肅清了附近的武林敗類。
現在皇甫擎天才二十七歲,聲名卻已響遍了江湖,他一生中好友甚多,結拜的卻隻有一個。
就是“九天鬼帝”鍾毀滅。
雪花如霧般的飄著,既銀白又蒼茫。
鍾毀滅的眉睫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卻蓋不住那滿腔的怒火。
他身上的那一件深藍色的長披風,隨著他奔跑而隨風揚起,就宛如蝙蝠的雙翼在振翅。
蝙蝠飛翔,靜而快速。
鍾毀滅的腳步聲卻早已傳遍了整個山穀,驚飛了無數的山鳥和野獸。
也使皇甫擎天微微的抬了抬頭。
他將欲喝的茶杯停留在唇邊,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腳步聲的來源處。
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你如果仔細看,一定可以發覺在他的眉宇間,有著一抹淡淡的無奈,和一絲輕輕的痛苦。
他的無奈是為了什麼?
他的痛苦是為了什麼?
為了即將開始的決鬥?
腳步聲漸大漸急。
皇甫擎天緩緩站起,眉宇間的無奈和痛苦更濃。
遠處終於出現了人影。
一個像蝙蝠的人影。
皇甫擎天終於站定了,長披風已不再揚起。
鍾毀滅一雙銳利如豹的眼睛直盯著皇甫擎天。
如果目光能殺人,皇甫擎天現在大概已被殺了十七八次了。
皇甫擎天的目光迎合著鍾毀滅,他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鍾毀滅的刀在背上。
皇甫擎天的劍在手。
漆黑的刀,純白如雪的劍。
黑如死亡的刀。
純白豈非也如死亡?
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漸漸近了。
殺氣已現,漸濃。
濃如雪。
鍾毀滅終於走到皇甫擎天的麵前,突然拔刀,刀光如死亡般遙遠,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玫瑰。
刀氣就在皇甫擎天的眉睫間。
皇甫擎天不動。
刀光劃過,一丈外的古鬆樹枝紛紛斷落,枝葉上的雪花也紛紛掉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
然後刀光就忽然不見了。
刀還在,在雪地裏。
鍾毀滅拔刀、劃過、插入雪地裏。
刀身直沒雪中,刀柄仍在幌。
鍾毀滅用的也是天下無雙的刀法。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鍾毀滅的臉色更蒼白。他的臉上充滿了怒意,瞳孔也已在收縮。
皇甫擎天仍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裏,忽然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一種不知是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仿佛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就仿佛遙遠蒼穹中劃過的流星般。
“你好。”皇甫擎天忽然開口說。
“我好。”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
“我當然好,你當然一定知道。”鍾毀滅淡淡的說:“否則你怎又會約我來?”
皇甫擎天的眼中仿佛有針在刺他,他轉頭注視著遠方一棵不知名的樹,過了很久,才又緩緩的說:“你錯了。”
“我錯了。”
“你錯在不該來的。”
“我是錯了。”鍾毀滅說:“錯在不該跟你結拜。”
他臉上的怒意仿佛淡了些。他接著又說:“如果我們沒有結拜,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鍾毀滅仿佛在冷嘲:“我的心裏就不會有氣,你也就不會有痛苦。”
皇甫擎天目光重落,再次凝視著他。
“你錯了,我也錯了。”皇甫擎天淡淡的說:“你錯在跟我結拜,我錯在我是皇甫世家的人。”
“不是,我們都沒有錯,錯隻錯在命運。”鍾毀滅說:“命運為什麼要讓我們相遇?為什麼要讓你是皇甫擎天,我是鍾毀滅?”
刀光重現。
話聲一落,鍾毀滅就已拔出雪中的刀。
刀光一閃,這次斷落的不是一丈外的鬆樹,而是皇甫擎天的發絲。
如果不是他閃的快,斷的恐怕是頭顱了。
刀光漫天,刀如閃電。
刀聲破空。
皇甫擎天連閃了七次身法,卻是無法甩脫那柄漆黑的刀。
鍾毀滅眼中的血絲又濃了,濃如火。
漆黑的刀,純白的劍。
刀與劍相碰,迸出火花,就仿佛流星相碰時所發出的火花般燦爛。
火花和目中的怒意幾乎已快將皇甫擎天燃燒。
鍾毀滅的殘、怒、狠、快,都已在他的一刀一刀下展露了出來。
反手一刀,淡淡的斜挑而上。
皇甫擎天明明看見他這一刀的出手和部位,明明可以躲得過的,可是等這一刀到了他的眼前,他卻還是無法避開。
刀光劃過,血花濺起。
血花如雪花般濺飛,灑落。
雪花淒涼,血花熱情。
皇甫擎天的左肩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他已感覺到力量逐漸順著流出的血而消失。
雪花銀白,血花鮮紅。
血花很快的就和雪花凝結。
銀白瞬間成了鮮紅,就宛如薔薇綻放般紅豔、淒美、哀怨。
鍾毀滅的眼孔中已看不見血絲了,他的雙眼已紅得如薔薇,刀卻還是漆黑的。
漆黑得就仿佛死亡前那一刻那樣陌生、遙遠,卻又仿佛是你至交好友般的擁抱著你。
皇甫擎天的瞳孔仿佛在擴散,他的眼中已什麼都看不見,隻看見兩種顏色。
漆黑和銀白。
並不是漆黑的那一刀,並不是銀白的那團風雪。
當那一刀向他砍過來時,他沒有看見那一刀的鋒芒,隻看見那一片漆黑。
隻看見如情人張開雙臂般的漆黑,柔柔的向他湧了過來。
就在這一片漆黑剛要擁住皇甫擎天時,忽然停了下來。
鍾毀滅高舉著漆黑如死亡的刀,凝注著已快虛脫的皇甫擎天,他的眼中露出種無法敘述的表情。
那是種又恨、又同情,還帶有一些悲傷。
到底是結拜的兄弟,在最後的一刹那間,鍾毀滅麵臨了抉擇。
這一刀是砍下去?或是不砍?
砍下去,從此江湖中再也沒有皇甫擎天這個人。
不砍,後果…………
命運的改變,往往在於人的一念間。
如果在最後一刹那間,鍾毀滅不遲疑了一下,這個故事或許就無法發展下去。
砍?不砍?
就在鍾毀滅內心自我掙紮時,他看見一柄純白帶有冰冷光芒的劍,無聲無息的刺入他的右胸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間。
然後他的人就仿佛泥般的躺了下去,一倒下去,就看見皇甫擎天高高的站在他的麵前,手中純白的劍尖上正在滴著鮮紅的血。
“就因為你是皇甫擎天,才要這麼做?”鍾毀滅忽然問。
“是的。”皇甫擎天的聲音仿佛有了痛苦之意。“就因為你是鍾毀滅,我才必須這麼做。”
“你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
“不能。”
“因為你是皇甫擎天。”鍾毀滅說:“做官的要殺人,一定要等到命令下達時,才可殺人?”
“是的。”
鍾毀滅冷笑,他將頭轉向別處,將目光停留在遠處一棵古鬆上的一隻不知名的飛鳥上。
“你為官,我為寇,所以你就必須抓我,因為這是自千古以來就不變的道理?”
“是的。”皇甫擎天淡淡的回答著。
“好。”鍾毀滅回過頭來,深深的注視他。“你不愧為我鍾毀滅的結拜兄弟。”
風在吹,吹過雪地,帶走了血腥,帶走了寒意,帶走了殘冬…………
無論風帶走了任何東西,有一樣卻是任憑誰也無法帶走的。
--恨。
第一章 大典前夕
一
正月十四。
濟南。
載思關上了門。把這濟南古城中千年不變的風雪關在門外,脫下了他那件以深藍絨為麵做成的藍貂鬥蓬,掛在他左邊一個用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回過身時,右手已拿起一杯泛著淡藍的水晶杯。
水晶杯中盛著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水晶杯是從檀木桌上拿起的,檀木桌就在火盆旁,火盆就在檀木椅旁。
載思舒服的坐下,輕輕的啜了一口葡萄酒。
他喜歡名馬佳人華衣美酒,喜歡享受。
他喜歡藍色。
對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講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精密計劃,絕不肯多浪費一分力氣,也不會有一點疏忽,就連這些生活上的細節都不例外。
這就是載思。
他能夠活到現在,能夠以二十六歲這麼年輕的歲數就當上南郡王的師爺,也許就因為他是這麼樣一個人。
精致華美而溫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經把他身體內的寒氣完全驅除。
可是他卻忽然覺得很疲倦。
為了籌備明天的大典,這半個月來他已經把自己生活的規律完全搞亂了。
他絕不能讓明天這件事發生任何一點錯誤,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都可能會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
那時不但他自己將悔恨終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連累。
甚至連江湖中的大局都會因此而改變。
更重的是,他絕不能讓皇甫擎天如日中天的事業和聲名,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
載思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兩件事,就是“錯誤”和“失敗”。
皇甫擎天的確不能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
他二十四歲接掌父位,至今已二十四年了,從未做錯,或失敗過一次。
二
喝完了第一杯酒時,載思已經把策劃明天這次大典的前前後後經過從頭又想了三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緒卻極快。
明天是濟南府五年一次的“豔花大典”,又是南郡王被皇上封為“無敵大將軍”接聖旨的日子。
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可以算是件轟動官場和江湖的大事。
最使人震驚的一點是,這五年一次選出來的“花魁”,很可能是南郡王離散失蹤二十年的女兒。
二十年前,南郡王大義滅親,親自捉拿結拜兄弟“九天鬼帝”鍾毀滅。
這件事不但轟動江湖,也使得他的聲名更上一層樓。
可是就在他凱旋回來時,他妻子林淑君的“淑園山莊”竟已被毀,林淑君和剛出生的女兒都失蹤了,生死不知。
盡管毀滅“淑園山莊”的凶手一直都未查出,但大家心裏都明白,這個人一定是鍾毀滅最親信的人,也是後來將鍾毀滅救出天牢的人。
一想到鍾毀滅,江湖中每個人都絕對相信,他是個報仇心極重的人,而且是個極不好惹的人。
鍾毀滅逃獄後,每個人都深信他一定很快會有報複行動,就連皇甫擎天都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事實卻出人意料之外,鍾毀滅不但沒有報複,連人竟似忽然消失了,就好像江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
天色已漸漸暗了,屋子裏雖然沒有點燈,外麵的燈火卻越來越輝煌明亮。
寒風從窗縫裏吹進來,也帶來了前麵大院裏的人聲和笑聲。
載思又倒了杯酒,輕輕的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檀木桌上的一張淡綠色紙箋上。
“二十年了,別來無恙?”
這是淡綠色紙箋上的八個字。
隻有八個字,沒有署名,也沒有寫明是給誰,載思和皇甫擎天卻都明白,這是誰寫的,寫給誰的。
這張淡綠色紙箋是三天前在皇甫擎天書房裏的桌上發現的。
當時載思和皇甫擎天正在商談明天慶典之事,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張淡綠色的紙箋。
等到他們談完事情後,才發現書桌上的這張淡綠色紙箋。
它是什麼時候放在書桌的?
是在他們未進書房之前?
還是他們談話之中?
載思依稀記得當他走進書房時,桌上並沒有這張紙箋。
那麼這張紙箋一定是在他和南郡王交談中,被放到桌上的。
能讓他們兩人沒有發覺,而將紙箋放到桌上,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人難道會神話中的隱身術?
“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皇甫擎天望著淡綠色紙箋,笑著說:“那麼久了,居然還記得我。”
載思沒有答腔,隻是靜靜的看著皇甫擎天。
“載老頭,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準備一下,好好的招待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載思明明隻有二十八歲,皇甫擎天卻喜歡叫他“載老頭”。
“應該。”載思說:“久別重逢,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談。”
“不但有很多話要談。”皇甫擎天說:“還有很多酒要喝。”
“聽說你這位老朋友的酒量,可以比美昔日‘小李飛刀’李尋歡?”
“恐怕連楚香帥都不敢和他較量。”皇甫擎天笑了笑。
“我該好好的叫人整理整理酒窯了。”載思也笑了。“你這位老朋友一來,幹脆就在酒窯裏招待他,省掉搬酒的麻煩。”
“希望酒窯中的酒,能合他的意。”
火光在載思的臉上跳動,思緒在他的腦海裏奔馳。
鍾毀滅自逃獄後,失蹤了二十年,這一次回來勢必不是那麼好玩的。
明天的慶典,是他報複的好機會,他一定不會錯過的。
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開的,收到請柬的人固然可以堂堂入室,做南郡王的佳賓,沒有收到請柬的人也可到大府外的院子裏來看看熱鬧,更可以在大街上看遊行。
“魔魔”門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好手。
江湖中待價而沽的刺客殺手中,能在重重警衛中殺人於瞬間的也不知有多少。
這些人明天都可能會趕到這裏來,混入人群裏,等待刺殺皇甫擎天的機會。
在大典進行的過程中,這種機會當然不少。
但是載思相信大典還是會順利完成,皇甫擎天還是不會受到毫發之傷。
因為他已經把每一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都計算過,每一個有可能會刺殺南郡王的人,都已在他的嚴密監視下。
為了防備鍾毀滅的報複,他已經出動了“南王府”內的二百七十六位一級好手,更調動了江湖中五十四名高手,每一位都可以對付三十條大漢的好手。
載思把他們分成了九組,每一組都絕對可以獨當一麵,每一組都安排在絕對有利的地點。
可是其中經過特別挑選的二組,卻隻不過為了要去對付兩個人。
“兩個人?”
今天早上皇甫擎天曾經問過載思:“為什麼要用二組人對付兩個人?”
載思隻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已解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任飄伶,還有一個是胖妞。”
這時候皇甫擎天正在吃早飯。
今天他的早飯是一大塊至少有兩斤重的小牛腰肉,再配上二十個蛋和大量水果蔬菜。
牛肉是用木炭文火烤成的,上麵塗滿了口味極重的醬汁和香料,烤得極嫩。
這是南郡王最喜愛的食物之一,可是聽到載思說出的兩個名字後,他就放下了他割肉用的波斯彎刀,用一雙如霧般的眼睛盯著載思。
“胖妞?”
“是的。”
“你以前見過這個人?”
“我沒有。”載思淡淡的說:“我相信江湖中見過她的人沒有幾個。”
胖妞的名字江湖中大多數的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見過她,每個人更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個人。
胖妞當然是個女人,更是昔年鍾毀滅的愛將,是“魔魔”裏刑堂的堂主,也是鍾毀滅手下最危險的人。
昔年鍾毀滅一向很少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
當鍾毀滅被捉時,每個人都預料她一定會大舉劫牢,就算沒有,也會闖入王府刺殺皇甫擎天。
可是胖妞卻沒有這麼做,鍾毀滅一被捉,她的人就失蹤了。
有人猜測她大概害怕皇甫擎天的武功而躲起來。
皇甫擎天既然能打敗鍾毀滅,就一定能殺得了胖妞,既然捉了鍾毀滅,他的手下也一定不會放過,所以鍾毀滅被抓,胖妞就一定會躲起來。
載思卻不這麼想。
他知道胖妞不是躲起來,她如果是這種人,江湖中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畏懼她。
她失蹤一定有她的道理所在。
“任飄伶也來了?”
“是的。”
皇甫擎天望著磁盤裏的小牛腰肉,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個人不但是江湖中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公開的殺手。”皇甫擎天說:“隻要價錢對,我想大概沒有他不敢殺的人。”
“任飄令比胖妞更危險。”載思說:“他沒有家,沒有固定的住處,也沒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誰也找不到他。”
載思接著又說:“可是如果有人需要他,他也認為自己需要這個人,那麼他就會忽然在這個人麵前出現了。”
“他需要的通常都是別人的珠寶黃金和數目極大的钜額銀票。”皇甫擎天笑著說:“別人需要他的,通常都是他永遠不離手的劍。”
一把窄而長的劍。
他用劍刺入一個人的咽喉時,就好像深閨裏的少婦在刺繡般輕鬆純熟。
三
刀環上鑲滿碧玉的彎刀,就擺在盛物的木盤裏,刀鋒上還留有濃濃的肉汁。
皇甫擎天用一塊柔軟的絲巾擦了擦手,然後才問載思:“你沒有見過這兩個人,怎麼知道他們來了?”
“我知道。”載思淡淡的說:“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這算是什麼回答?
這種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的回答,誰也不會覺得滿意的。
皇甫擎天卻已經很滿意了。
因為這是載思說出來的。
皇甫擎天相信他的判斷力,正如他相信木盤裏的刀是可以割肉的一樣。
但是他的眼睛裏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說出一句很奇怪的話。
“錯了。”皇甫擎天說:“鍾毀滅錯了。”
“為什麼?”
“現在胖妞是不是已經來到了濟南城?”
“是的。”
“她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不能。”
“讓一個自己這麼有用的人去送死,這種事我會不會做?”皇甫擎天問載思。“你會不會做?”
“不會。”
“任飄伶是不是也到了這裏?”
“是的。”
“任飄伶是不是一生中最恨和女人共事?最恨有人騙他?最恨有人明知故犯?”
“是的。”
“他是不是一定會知道胖妞也來到了這裏?”
“一定知道。”
“他知道了,是不是一定會找鍾毀滅算帳?”
“他會先殺了胖妞,然後再找鍾毀滅算帳。”
“鍾毀滅明知道任飄伶的這種脾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他是不是有病?”
“沒有。”載思麵無表情的看著皇甫。“鍾毀滅沒有錯。”
“哦?”
“他要他們到這裏來,並不是要她來送死,也不是要任飄伶來殺胖妞。”
“他要他們來幹什麼?”
“來做幌子。”載思說:“胖妞和任飄伶都隻不過是個幌子而己。”
“為什麼?”
“因為真正要出手刺你的並不是他們,而是另外一個人。”載思說:“如果我們單隻防備他們,第三個人出手時就容易了。”
“第三個人?這個人是誰?”
“是個年輕人,是個穿一身純白絲緞長袍,帶著一口純白鑲玉的劍,住在濟南城最貴最豪華的‘醉柳閣’裏,每頓都吃比你還好的飯菜。”載思說:“他已經來了三天,每天都沒有踏出‘醉柳閣’一步,可是卻已交了濟南城一大半的人做朋友。”
“哦?他這麼有名,每個人都急著結交他?”
“不是結交他,而是爭得去讓他請客!”載思說:“他才來三天,卻已請了一百一十三桌。”
皇甫擎天笑了。
“想不到這個人還這麼好客?”皇甫問載思。“他從哪裏來的?”
“我不知道。”
“他叫什麼名字?”
“他在醉柳閣裏用的名字叫白少羽。”載思說。
“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我沒有聽過他說話,可是我問過醉柳閣的小二。”
“他怎麼說?”
“他以前是趟子手,走過很多地方,會說七八個省份的話,可是他也聽不出這位姓白的客人是哪裏的人。”
“為什麼?”
“因為這位白先生也會說七八個省份的話,每一種都說得比他好。”
“他學的是什麼劍法?劍法高不高?”
“我不知道。”
“他穿的衣裳呢?”
從一個人穿的衣服上,也可以看出很多事。
衣服料子不同,同樣是絲緞,也有很多種,每個地方染織的方法都不一樣,棉紗的產地也不一樣。
鑒別這一類的事,載思是專家。
“我相信你一定看過他的衣服。”皇甫問:“你看出了什麼?”
“我什麼都看不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種絲緞,甚至連他縫衣服用的那種線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載思說:“我相信那種絲緞是從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來的。”他說:“那個地方你我大概都沒有去過。”
“連我們都沒有去過的地方。”皇甫苦笑。“去過的人大概也不會太多了。”
第二章 最窮的殺手
一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已太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時,縱酒揮刀斬人頭。
二
一間破廟,一個人。
一把長劍,一隻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任飄伶以長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破廟裏有寒風呼嘯而過,任飄伶臉上的表情比寒風更冷,冷如劍鋒的光芒。
正月十五,晨。
雪雖已停了,寒意卻更甚。
這壺酒已是最後一壺酒,喝完了,今天就得斷糧。
任飄伶盯著銅壺,苦笑的搖搖頭,最近半個月來,他幾乎比乞丐還要窮。
窮得三餐都以白菜熱麵為食,喝的酒也是最劣品的酒,今天卻更慘了,他連吃碗白菜熱湯的錢都沒有。
如果再不接筆生意的話,恐怕就會淪為強盜了。
不管是好酒、壞酒,喝到肚子裏的效果都是一樣的,都會令人醉。
一壺酒已被喝掉一大半,任飄伶才覺得身體稍微暖了些,人也覺得輕飄飄的。
就在他又準備喝一口酒時,地上忽然多出了一條人影,任飄伶眼尾瞄向門口。
一個身穿華麗輕便服的中年人,麵帶笑容的看著任飄伶。
“任先生?”中年人的聲音也有笑意。“任大俠?”
仰口一喝,酒從嘴角溢出,任飄伶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後滿足的靠在牆壁,閉目養神,就仿佛門口沒有站著人,也沒有聽見有人在叫他。
這個站在門口的中年人居然還在笑,還在問。
“任大俠?”
任飄伶仿佛已睡著了。
中年人居然還能笑,而且笑的更愉快,他伸手掏出了兩張銀票,輕步的走近任飄伶,輕輕地將銀票放在任飄伶的大腿上。
大概是窮人對於錢財都比較敏感些,中年人將銀票放好時,任飄伶就微微的張開眼,看了看大腿上的銀票。
“這是山西大通行的銀票,每張一千兩。”中年人說:“請任大俠笑納。”
“我為什麼要收這兩張銀票?”
他總算開口了。
“小的叫卓恩,是南寧次守的總管,有事想煩大俠相助。”中年人說:“這兩張銀票隻是小小的意思。”
“你是想要我替你殺人?”
“聽說任大俠的劍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快劍。”
“你要我殺誰?”
“載思。”中年人說:“南君王的師爺。”
任飄伶一雙懶洋洋的眼睛,總算睜大了些,他看著中年人,過了一會兒,忽然間:“你身上有沒有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中年人說:“有。”
中年人雖然不明白任飄伶的意思,但還是將五十兩銀子遞給了他。
任飄伶很仔細的將五十兩銀子收了起來,然後站起,將兩張銀票還給中年人。
“這…………”
不等中年人說出,任飄伶就打斷了他的話。
“有兩件事務必請卓先生注意。”
“是的。”
“第一,我不是什麼任大俠、任先生,我叫任飄伶。”他淡淡的說:“第二,這次要殺的人用不著二千兩。”
“隻要五十兩就夠了?”
“是的。”任飄伶盯著中年人。“因為你隻值五十兩而已。”
“我?”中年人滿臉詫異。
“對。”
話聲未落,劍光已閃。
隻一閃,劍光就不見了。
劍又回到劍鞘裏,中年人的咽喉卻已多出了一個洞,一個窄而圓的小洞,鮮血這時才開始冒出。
中年人的臉上還殘留著驚訝、不信和恐懼。
任飄伶將銅壺中的酒全喝光,然後才邁步走了出去,在走過中年人時,淡淡的留下了一句話:“你是我殺的人之中,代價最低的一個。”
等任飄伶的人影消失於門外時,中年人才倒了下去,這時他咽喉的血已開始凝固。
二
中午。
小飯鋪裏充滿了豬油炒菜的香氣,苦力車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蔥大蒜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任飄伶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山上那種飄浮在白雲和冷風中的木葉清香,可是他也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貴優雅的名人俠士,可是他也喜歡這些流著汗用大餅卷大蔥就著蒜頭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他喜歡人,可是他要殺人。
他並不喜歡殺人,可是他要殺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使你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任飄伶一進入小飯鋪,就知道已經有人在注意他了。
三個身材很瘦小的中年人坐在靠門的左邊,他們背對著任飄伶,可是一旦有行動的話第一個衝到任飄伶坐的地方的人,一定是這三個瘦小的人。
在任飄伶的正對麵,坐著一對看起來好像是夫妻的人,做丈夫的仿佛對妻子很體貼,不時的替她挾菜倒茶,任飄伶卻知道這雙手殺起人來,也好像挾菜般的輕鬆。
坐在櫃台裏,仿佛已睡著了的掌櫃,說不定他的手裏正握著一把大刀,正等著刺殺任飄伶的最佳時機。
這些人看起來跟平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任飄伶卻絕對相信他們都是殺人於瞬間的好手。
用這麼多高手來盯著他,載思也未免太看重他了。
任飄伶慢慢的吃著一碗拌著豬油的白飯,心裏覺得很愉快。
因為他知道載思和皇甫擎天一定會懷疑他、談論他、猜測他來這裏為了什麼?
是為了今天下午的大典?
或是還有別的事?也許是無意間來到這裏的?
“可是載思這次錯了。”任飄伶在心裏微笑:“他派人來盯著我,實在是浪費了人力。”
三
大院裏的人聲和笑聲,隨著寒風從窗縫裏竄了進來。
皇甫擎天知道他請來觀禮的佳賓和他沒有請的人都已經來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個人都在等著他露麵,等著看他。
但是他卻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甚至連他的妻子進來時他都沒有動。
他煩透了。
開大典、接聖旨、大張筵席、接見賓客,對所有的這些事他都覺得煩透了。
他隻想安安靜靜的坐在這裏喝杯酒。
水柔怡了解他的想法。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皇甫擎天,他們結合已經有二十年,已經有了一個十九歲的大兒子,和一個十七的小兒子。
她是來催他快點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的推門進來,又悄悄的掩門出去,並沒有驚動他。
出去的時候,她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皇甫擎天又喝了一杯酒。
這已經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三十一杯。
他喝的不是載思喝的那種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燒刀子,雖然無色無味,喝下去時肚子裏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他又倒了一杯酒,卻沒有把這杯酒喝下。
門又悄悄的推開了,這次進來的不是水柔怡,是載思。
皇甫擎天垂下手來,把這杯還沒有喝的酒放到茶幾上,看著站在門口的陰影中的載思。
“我是不是已經應該出去了?”
“是的。”
就在皇甫擎天踏出房門的同時,有三匹快馬已然進入了濟南府。
兩位武官護送著一位“公公”。
三個人三匹馬一入城,立刻有九個人迎了上去,九個載思派出來迎接欽差大人的侍衛。
三個人很快的就被迎進南王府。
當然三個“大紅包”也早已塞進了這三位大人的口袋裏。
四
這時,五年一次所選出來的花魁,已坐上了花轎,已從醉柳閣出發,已在大街上遊行。
鞭炮震天,人潮喧嘩。
大街上擠滿了爭看花魁的人們。
五
剛放下飯碗,任飄伶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很難看。
他忽然想到載思為什麼要派這些好手來盯著他。
載思派這些人來這裏,並不是要他們來殺任飄伶,而是他們來送死。
要他們來讓任飄伶殺。
任飄伶剛想將這可怕的想法告訴他們時,已來不及了,這時他們發動任務的暗號,顯然已響起了。
第一個衝到任飄伶身旁的人,果然是那三位瘦小的年輕人。
任飄伶剛避開第一次的攻擊時,正對麵的那對夫妻一雙鴛鴦刀已如輪圈般的劃向任飄伶。
雖然是白天,大院裏卻仍然燈火輝煌,人聲喧嘩。
大府裏的人也有不少,當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權勢的名人。
除了這些名人外,還有一些穿一色青緞麵的羊皮卦的壯漢在接待賓客,每個人的動作都很矯健敏捷,每個人的眼睛都很亮,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件不該發生的小事。
人聲忽然安靜下來。
總管南七省,當今武林中的第一強人,南郡王皇甫擎天終於出來了。
皇甫擎天出現的時候,穿一身以黑白兩色為主,經過特別設計和精心裁剪的衣裳,使得他的身材看起來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紀看來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輕得多。
他用明朗誠懇的態度招呼賓客,還特地走到府前的石階上,向院子裏的人群揮手。
一聲輕雷,烏雲間忽然有雨點落下。
想來殺人的人,如今都已躺下了,不想殺人的人,卻已成了劊子手。
六個人,六個江湖上頂尖的殺人好手,他們殺人往往都在於瞬間,被殺也是一刹那間的事。
他們的鮮血也是紅的,就跟那些靠苦力而活的人的血一樣紅。
鮮血滿地,尚未凝固。
任飄伶就站在鮮血中,小飯鋪裏已不見往昔的熱鬧,現在它已充滿了陰森、恐怖、死亡的氣息。
他的目光透過雨簾而落在遠方的一朵烏雲上,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沒有殺人後的沮喪,或是歡愉。
又是一聲輕雷,雨點已逐漸大了。
任飄伶走出小飯鋪,走入雨中,走入一片蒼茫中,走入天地織成的一片虛無裏。
六
大廳中央的大案上,兩根巨大的紅燭已燃起。
皇甫擎天已經跪在案前一團鋪著虎皮的圓團上,宣旨的公公已經站在皇甫擎天的麵前。
大典已將開始。
載思安排在人群中的好手,每個人的手都已伸入懷裏。
懷裏藏著的,當然是致命的武器。
現在隻要有人一有動作,這些人的手都必將在刹那間把一件武器從懷裏伸出來,在刹那間把他們格殺於大廳前。
載思所提心的三個人,一個也沒有出現在這裏。
任飄伶在小飯鋪,那位好客的白少羽白先生當然還待在醉柳閣。
鍾毀滅那位可怕的手下胖妞,根本就看不見人影,更別說九天鬼帝了。
眼看著大典已將進行,隻要公公宣完聖旨,事情就比較好辦些。
“皇甫擎天。”公公的聲音嘹亮。
“在。”
“接旨。”
“謝公公。”
“宣--”
公公剛開口讀第一個字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就宛如燒焦的木炭般黑色,然後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載思的笑容就隨著倒下的公公而忽然凍結,就像是一張手工極拙劣的麵具般凍結在他臉上。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行動仿佛也全都被凍結,可是在一瞬間之後,就忽然騷動沸騰了起來,使得大廳上變得就像是火爐上一鍋剛煮滾的熱粥。
唯一能夠保持冷靜的一個人就是皇甫擎天。
公公一躺下,他就看見公公背上插著兩根細小的箭,流出來的血也跟他的臉色一樣灰黑。
這兩根細小的劍顯然沾有劇毒。
大案上的兩根巨大紅燭已從中央斷烈,露出銀白色的鐵盒子。
這兩根細小的箭,原來是從藏在紅燭裏的鐵盒子發出的。
大廳裏一片混亂,侍衛們正加緊的維持狀況。
九天鬼帝的報複終於來了。
載思凝視著皇甫擎天。
皇甫擎天卻在盯著巨大紅燭,然後苦笑一下,淡淡的說了一句話:“他還是這麼膽小,都二十年了,居然還不好意思露麵。”
第三章 雨的洗禮
一
雲在天空遊蕩,它從遠方飄來,又飄向遠方。
從來沒有人知道雲的故鄉在哪裏?
雲的歸處是何方?
這就是藏花喜歡雲的原因。她現在就躺在綠草上,凝視著天空的雲彩。
今天是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是她這種年紀歡愉的節日,可是她卻寧願獨自躺在這一片寂寂的草原上。
每逢過年佳節,她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躲入一片空寂中,躲入自己內心的天空裏。
尤其是今天。
一大早,她就溜出了家,溜到這裏,然後從早上躺到現在。
雲朵不知變化過多少形狀,她卻連姿勢都沒有換過。
山風帶來了遠方的泥土味,也帶來了大街上的歡呼聲和鞭炮聲。
現在語人想必已進府受封了。
想到語人,藏花無奈的苦笑。
同樣是養女,同樣是花漫雪收養的女兒,待遇卻截然不同。
語人長得美,說話聲音也好聽,不但人見人愛,就連她們的養母花漫雪都特別疼愛她。
給她好看的衣服,好吃的東西,好玩的玩具,住的也是華麗的房間。
藏花呢?
一切藏花所能用的東西都是舊的。
--不是語人用過的舊東西,而是別人不要的。
語人用過的東西,一切都毀掉,絕對不會留下來給藏花用。
五年前,花漫雪就已開始訓練語人做一個“花魁”。
今年的“花魁”得主,果然是花語人,她果然沒有令花漫雪失望。
她似乎是什麼事都沒有令人失望過。她似乎天生就是個寵兒。
藏花天生好像就是個討厭鬼,她頑皮、搗蛋,做的每件事都出乎人預料,都會令人頭痛三天。
所以城裏的人幾乎都喜歡花語人,除了胡瘋子是藏花唯一的朋友外,沒有一個人願意與她為伍。
就仿佛她是瘟神般的,一靠近她就會被傳染。
藏花也樂得這樣,一個人無拘無束的,多輕鬆、多自在,做任何事也不怕別人議論,也不必為任何人做勉強自己的事。
藏花相信花語人一定過的很不愉快,盡管她表麵上很痛苦,很無趣,實際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都愉快,絲毫沒有一點煩惱之事。
可是今天她卻覺得很煩躁。
如果說她煩躁,是因為語人被選為“花魁”,她是死都不承認的。
問她是為什麼煩躁呢?
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來。
總之,她今天覺得任何事都不對,就連天邊的雲朵仿佛都變成了食人鷹。
藏花最討厭食人鷹了,每次遇見食人鷹,她都會想盡辦法將它打下來。
她認為所有動物裏,食人鷹是最殘忍的,人死了已經夠悲哀,它卻專吃死人的肉。
烏雲如兀鷹般的盤旋於天空。
天邊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接著雷聲如悶鼓般的從遠方傳來。
“下吧!”藏花依然不動的躺著。“讓這蒼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塵埃。”
雨下了。
起先隻是點綴式的毛毛雨,越下卻越來越大,最後簡直就如瀑布般傾盆而下。
藏花還是不動,隻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點睜不開。雨越大,她心裏就越舒坦。
這陣雨來得正是時候,不但衝淡了天地間的寒氣,也衝淡了藏花心裏的煩躁。
就在她覺得眼睛實在受不了雨水的侵襲而坐起時,忽然看見大雨中有個人施施然的走著過來。
二
從小飯鋪走出後,任飄伶就任憑雨點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
雨水順著臉頰流下脖子,流入衣襟內,再由褲管流出,流入大地。
舊的流出,新的雨水不斷的湧入,在這川流不息的過程中,任飄伶已走到了這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一個仿佛剛從地獄邊緣掙脫而出的人。
看見有人也在淋雨,藏花的心裏更愉快了些,這世上還是有可愛的人在。
--喜歡淋雨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愛之處。
這是藏花評定人品的五種方法之一。
“唉!你好。”藏花愉快的揮著手,“你是誰?”
這時任飄伶正好走到藏花身旁,他一雙懶洋洋的眼睛,有趣的盯著她。
藏花也很有趣的凝注著他。
“你是誰?”他不答反問。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答複,我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回答你的問題?”藏花笑著說。
“可以。”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藏花說:“你是誰?”
“你的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藏花又笑了。“不過這樣,你當然也就得不到你問題的答案了。”
任飄伶笑了。
他這一笑,就仿佛寒冬裏的陽光般令人心頭一振。
他笑的樣子實在很不好看,卻又帶有一種說不上的魅力。
這是藏花對他的笑容評定結論。
“任飄伶。”
“花藏花。”
他坐下,就坐在藏花的旁邊。
大雨浠瀝,烏雲漸淡。
“有誰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最貴的殺手,居然喜歡淋雨。”藏花笑著說。
“名人也要吃飯。”任飄伶淡淡的說:“況且淋雨可以使人腦袋清醒一點。”
“你的腦袋難道常常昏昏的?”
“一個月裏大概有二十四五天是這樣子的。”
任飄伶回答。
“怎麼可能呢?”藏花問:“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天天醉的人?”
“世上除了酒以外,還有一種也可以使人腦袋昏昏的。”
“哪一種?”
“餓。”
“餓?”藏花仿佛有點吃驚。“你時常在餓?”
“是的。”他笑著說:“尤其最近半個月。”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可以治餓的?”
“我怎麼會忘記。”任飄伶說:“問題是,我想吃卻沒辦法吃。”
“為什麼?”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要給錢的?”
“你沒錢?”
“你不信?”
“江湖上最貴的殺手居然會沒有錢吃東西?”藏花說:“誰會相信?”
“我。”任飄伶說:“除了我之外,大多數的人想法都跟你一樣。”
“你所賺的錢呢?”
“花了。”
“怎麼花的?”
“吃、喝、玩、樂。”
“你不會省一點?”
“已經夠省了。”任飄伶笑著說:“每次賺五十兩,我都花了三天才用完。”
“五十兩?”藏花又吃了一驚。“你每次代價才五十兩?”
“是的。”
“江湖傳言,你是最貴的殺手。”藏花說:“最貴的就是五十兩?”
“那倒不是。”
“為什麼你的代價隻有五十兩?”
“因為現在值錢的人,已越來越少了。”
“值錢的人?”藏花問:“你殺人還分價錢?”
“當然。”任飄伶淡淡的說:“有些人萬兩我未必肯殺,有些人隻要五十兩我就肯動手了。”
“哪些人是你萬兩也不肯殺的?”
“不該死的人。”
“該死的人,五十兩你就拔劍?”
“是的。”任飄伶說:“今天早上我就賺了五十兩。”
“誰?”
“一個隻值五十兩的人。”
任飄伶似乎不想談論這件事情,所以他很快的轉變話題。
“像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是有安排不完的約會,你怎麼會有空來這裏淋雨?”
“是呀!就因為約會太忙了,忙得幾乎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餓得頭昏昏的。”藏花說:“才會想到這裏來淋淋雨。”
“是嗎?”
“嗯。”
“真的?”
“假的。”
藏花的眼神仿佛有了些傷感,她的聲音也怪怪的。
“這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希望的事。”藏花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事實上卻不是這回事。”
她接著又說:“奇怪,我從來不會向人講這種事,更不會在陌生人麵前如此坦白”,藏花看著他。“對你,我就覺得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似的。”
任飄伶將視線轉向遠方,他的眼神裏也有了感傷。
“那是因為我們是在雨中相逢。”他淡淡的說:“雨不但使人頭腦清醒,也會使人坦然相見。”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自古以來,‘雨’一直都是人們感傷的代用詞。”他說:“在雨中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也會使人忘情的說出一切。”
烏雲雖然已散了,雨還是下的這麼大,而且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藏花卻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禮,是我喜歡的事,傷風發寒卻非我所願。”藏花用一雙帶有笑意的眼睛盯著站起的任飄伶。“居然今天你賺了五十兩,那你就該請我喝頓酒。”
“我可不可以不請你?”任飄伶笑著問。
“不行。”
三
載思進來時,皇甫擎天已在小廳等著,就坐在那鋪著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隻有皇甫擎天一個人可以這麼做,有一天有一個人自己認為載思已經離不開她的少女,剛坐上這張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拋在門外的積雪裏。
載思所有的一切,都絕對不容人侵犯,隻有皇甫擎天是例外。
但是載思還是讓他在小廳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寬袍赤著腳走出臥房,第一句話就問皇甫:“你是不是來問我,為什麼我預料的三個人,一個都沒有出現?”
“是的。”
載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疊柔軟的紫貂皮上,平時,他在皇甫麵前,永遠都是衣冠整齊、態度恭謹,從未與皇甫平起平坐。
因為他要別人感到皇甫擎天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現在房子裏隻有他們兩個。
“什麼事我都算到,也算對了,隻有一樣我疏忽了。”載思說。
“哦?”
“感情。”載思說:“我沒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載思的聲音裏沒有一點感情。“你年輕時與鍾毀滅結拜,他絕對不會派個刺客來殺你,今天的行動隻不過是給你一個心理負擔。”
皇甫靜靜的看著載思。
“真正的行動會在跟你麵對麵的時候才展開。”載思倒了杯酒,“闊別二十年的故人,第一次向你問候,多少你也該回個禮。”
“我是該回個禮。”皇甫緩緩的喝光杯中酒,然後淡淡的說:“我想這種事你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個‘大禮’吧?”
“是的。”
載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慢慢的接著又開口:“早上我派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他們去圍殺了任飄伶。”載思說:“想必他們都已死在任飄伶劍下了。”
皇甫眉頭微皺。“盯任飄伶的原本不是杜銅那一組嗎?為什麼臨時換成謝青他們?”
“杜銅不能死。”
“謝青可以死?”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先代你回鍾毀滅一個小禮。”載思淡淡的說。
“一個小禮?”皇甫不懂他話的意思。
“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載思盯著皇甫。
“胖妞的手下?”皇甫也盯著載思:“你的意思是他們是來臥底的?”
載思點點頭。
“我好像記得謝青他們進入王府是你保舉的?”
“是的。”載思說:“就因為我是他們的保舉人,所以他們才不會起疑心,才會去對付任飄伶。”
他接著又解釋:“一開始我就已知道他們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會讓他們進入王府。”
“這樣他們的一舉一動就都在你的控製下?”皇甫替他將話接完。
“是的。”
皇甫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頭再看著載思,又問:“任飄伶和謝青他們既不認識,也無仇無恨的,為什麼一定會殺了他們?”
“因為任飄伶已別無選擇。”
“為什麼?”
“任飄伶這次到濟南府來,並不是衝著你的。”載思說:“他是為了胖妞來的。”
“為了胖妞?”
“是的,他到濟南就是為了要殺胖妞。”
“他跟胖妞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皇甫擎天凝注載思,一字一字的說:“任飄伶要殺胖妞是因為有人出價?”
“是的。”載思說:“三千兩的代價。”
“這個出三千兩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甫又沉默了下來,這次他沒有喝酒,視線也沒有離開過載思,他一直盯著載思,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緩緩開口:“你從來沒有見過胖妞,怎麼知道她的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載思笑了。“可是我相信任飄伶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這就是你替我回給鍾毀滅的大禮?”
“是的。”
第四章 好請客的白先生
一
菜隻有兩道普普通通的下酒菜,酒卻已喝了十二瓶。
十二瓶紹興。
藏花將第十二瓶內的最後一滴酒滴入杯內,然後晃了晃酒瓶,輕輕的歎了口氣。
“看來今天的酒隻能喝到這裏。”藏花似乎意猶未盡。
“你還想喝?”任飄伶笑著說:“你還喝不過癮?”
“十二瓶,一人六瓶。”藏花說:“隻夠塞牙縫。”
“酒未能盡興,是人生一大憾事。”任飄伶歎了口氣。“隻可惜我身上隻有五十兩,五十兩隻能喝十二瓶酒而已。”
他拿起杯子,將杯口湊近鼻子,輕輕的聞著,等享受過那陣酒香之後,才接著又說:“勸君珍惜這杯酒,雖未盡興已解讒”,任飄伶笑了笑。“等我再賺到下一筆錢時,再好好的請你喝個痛痛快快。”
“不行。”藏花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不行?”
“你已將全身所有財產都請了我,我豈可就這樣讓你走。”藏花一本正經的說:“至少也該讓我表示一下,讓我請你喝五十兩的酒。”
“你要回請我?”
“是的。”
“你有五十兩嗎?”
“沒有。”
“那你如何回請我?”任飄伶笑了。“這家店的老板是你的朋友?”
“不是。”藏花也笑了。“他怎麼會是我的朋友呢?他隻不過是我的兒子而已。”
嚴冬雖已過去,寒意卻仍在。
胡不敗今天心情很愉快,因為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兔毛的新棉襖。
一件他昨晚贏來的全新棉襖。
他就穿著新棉襖坐在櫃台內,用一種很愉快的笑容迎接著進門的每一位客人。
可是他這種愉快的笑容隻保持到第七位客人而已,因為第八位客人和第九位客人一進門,他的笑容不但不見了,頭也忽然間變成三個那麼大。
這第八位和第九位客人就是藏花和任飄伶。
任飄伶他不認識,可是藏花卻是令他頭大的人。
尤其是當她喝了六瓶紹興之後。
現在胡不敗的頭已不止三個那麼大,他已不知道大到什麼程度了。
因為現在藏花正用一種很愉快的笑容看著他。
“你好。”
藏花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向胡不敗問好。
“我怎麼會好呢?”胡不敗的聲音仿佛要哭,“你明知道一碰到你,我隻有倒黴的份,我又怎麼會好?”
“從今天開始你一定會轉好了。”藏花說:“因為我已決定。”
“決定什麼?”
“決定不再在你店裏白吃白喝。”
“真的?”
“真的。”
“你發財了?”
“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發財呢?”
胡不敗瞄了坐在座位上的任飄伶一眼。“你那位朋友是呆子?”
“你看他像嗎?”
“不像。”胡不敗搖搖頭。“你既然沒有發財,你那位朋友又不是呆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大窮光蛋,來我店裏還跟以前一樣的白吃白喝。”
“不會。”藏花說:“我說過了,從今以後絕對不再在你這裏白吃白喝。”
藏花又笑的很愉快,她又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對胡不敗說:“我決定以後在你這裏所有的吃喝都記帳。”
“記帳。”
胡不敗差點哭出來。
無論誰聽到這句話後的表情,一定絕對跟他的表情一樣。
“這不跟白吃白喝一樣嗎?”
“不一樣。”藏花說:“怎麼會一樣呢?”
“怎麼會不一樣呢?”胡不敗苦笑。“記帳,你拿什麼來付?”
“錢。”藏花說:“當然是拿錢來付。”
“你有錢?”
“你不要瞧不起人。”藏花說:“我藏花一定有發大財的一天,到了那一天我不但付清所有的帳,還會好好的請你一頓。”
“隻要你不要好好的吃我一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胡不敗說:“我怎敢希求你好好的請我一頓。”
二
桌上還是兩道菜,十二瓶酒。
菜是普普通通的大菜,酒是裝得滿滿的紹興。
藏花替任飄伶倒了一杯酒,然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這兩道菜已是這家店裏最好的菜了。”藏花說:“希望你不要介意。”
“這是我三個月來吃到最好的菜,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介意?”任飄伶說。
藏花舉起杯子,對著任飄伶說:“幹一杯酒,醉鄉路穩多故友。”
“好,好詞。衝著這句話我就該好好的請你一頓。”
這句話不是任飄伶說的,更不是胡不敗。
這句話是一位身穿白色絲緞長袍的年輕人說的,他就站在門口,等這句話說完時,他已坐到藏花身旁了。
“掌櫃的,再拿十八瓶酒,要好酒。”白衣少年說:“要道道地地四十年陳的竹葉青。”
他接著又說:“另外再上幾道菜,要--”
“要道道地地的好菜。”藏花替白衣少年將這句話說完。
“對。”
白衣少年笑了。
“單嫖雙飲。”白衣少年說:“喝酒不能無伴。”
他自己很快的倒了三杯酒。“來,我先幹三杯,敬兩位。”
菜八道,酒十八瓶。
十八瓶竹葉青。
桌麵也由小的換成大桌。
胡不敗的笑容又恢複了,他很快的就將酒菜送上來。
--這個世上畢竟還是“有錢”的人受歡迎。
“我姓白,白天羽。”白衣少年笑嘻嘻的看著藏花。“你呢?你叫什麼?”
“藏花。”她也笑嘻嘻的看著白天羽。“將花藏起來的藏花。”
“藏花?”白天羽說:“好,好名字。”
他轉頭看向任飄伶,微微思考了一下,才開口:“人不飄伶,劍飄伶。”
他喝了杯酒後,接著又說:“世上隻有飄伶的人,哪有飄伶的劍。”
“為什麼?”藏花真好奇。
“因為劍是有根的。”
“劍有根?”藏花又問:“根在哪裏?”
“在仇人的要害裏。”白天羽又喝了杯酒。“不管劍在何方,總有一天它會回去尋它的根。”
“換句話說,就是不管劍到了哪裏,總有一天它都會回來刺入仇人的要害裏。”藏花說。
“是的。”
任飄伶一直在聽,自從白天羽加入後,他忽然間好像變成了啞巴。
白天羽似乎不想讓他沉默下去。“任飄伶任先生,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任飄伶沒有回答,他卻反問:“你是誰?”
“我是誰?”白天羽又笑了。“我叫白天羽。”
“我不是問你的名字。”任飄伶雙眼直盯著他。“我要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為何而來?”
白天羽收起了笑容,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嚴肅起來,他雙眼也直盯著任飄伶。
“我是為‘淚痕’而來的。”白天羽說。
“淚痕?”
任飄伶的眼睛裏突然閃出刀鋒般的光芒。
“你怎麼知道‘淚痕’?”他的聲音也刀鋒般寒冷。
“我知道。”白天羽冷冷的說:“我當然知道。”
任飄伶的目光從白天羽的眼睛移向鼻子、嘴。他緩慢仔細的凝視著白天羽。
白天羽的眼色、神態、站著的姿勢、呼吸的頻率、衣服的質料、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他都沒有放過。
他看得好像遠比載思仔細,他那雙灰黯的眼睛裏竟好像隱藏著某種特地製造出來的觀察別人的精密儀器。
等觀察完後,任飄伶用一種很平和的聲音問白天羽:“你是不是從山上來的?”
“是的。”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
“是。”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鬆?”
“是。”
白天羽已經開始覺得很驚奇。
“那座山是不是有個很喜歡喝茶的老人?”任飄伶又問:“他是不是經常坐在那棵古鬆下用那裏的泉水烹茶?”
“是。”白天羽說:“有關‘淚痕’的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他有沒有告訴你有關我這個人的事?”
“沒有。”
任飄伶凝注白天羽,灰黯的眼裏又亮出刀鋒般的光芒。
“他從來也沒有提起過我?”任飄伶問:“連一點有關我的事都沒有提起過?”
“絕對沒有。”白天羽說:“他老人家隻不過告訴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淚痕’。”
“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沒有。”
“有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曆?”
“沒有。”
白天羽馬上接著又說:“載思曾經檢查過我的衣物,想從我衣服的質料上看出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可惜他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蠶是自己養的,絲是他自己織的,衣裳是他自己縫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除了他們之外,還沒有凡人的足跡踏上去過。
白天羽又微笑。“載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來曆。”
“你的劍呢?”任飄伶又問:“有沒有人看過你的劍?”
白天羽的劍當然在他的手上。
“有幾個。”
“幾個什麼人?”
“幾個死人。”白天羽說:“看過我這柄劍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劍下。”
“你這柄劍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有的。”
“有什麼特別?”
“這柄劍的劍脊上刻有七個字。”
“哪七個字?”
“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
任飄伶的眼中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解釋的表情,仿佛很悲傷,又仿佛很歡愉。
“春雨,春雨,原來世上真的有這麼一柄劍。”任飄伶喃喃的說:“世上為什麼要有這麼樣一柄劍?”
“有‘淚痕’就有‘春雨’。”
“春雨我知道是白天羽的劍,可是‘淚痕’是什麼呢?”藏花忍不住開口問:“淚痕為什麼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它是什麼樣的武器?”
白天羽沒有回答,他看著任飄伶。
藏花也在看著任飄伶,她在等著他回答。
任飄伶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他的目光望向遠方的一座不知名的高山,過了很久,才開口:“淚痕是一把劍。”
“劍?”藏花說:“劍為什麼叫‘淚痕’?”
“因為這柄劍的劍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跡。”任飄伶說:“看起來就好像是淚痕一樣。”
“淚痕?”藏花說:“殺人的劍上為什麼會有淚痕?”
“寶劍出爐時,若是有眼淚滴在劍上,就會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淚痕。”
“是誰的淚痕?”
“是蕭大師的。”任飄伶說:“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蕭大師。”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這一點我也明白。”藏花說:“可是我不懂蕭大師自己為什麼也要為它流淚呢?”
“因為他不但善於鑄劍,相劍之術也無人可及。”任飄伶聲音中充滿了哀傷。“劍一出爐,他已從劍上看出一種無法化解的凶兆。”
“什麼凶兆?”
“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寶劍出世,神鬼共忌,這柄劍一出爐,就帶著鬼神的詛咒和天地的戾氣。”任飄伶長長歎息。“不但出鞘必定傷人,而且還要把蕭大師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作為祭禮。”
“蕭大師最親近的人就是他兒子?”
“不錯。”任飄伶黯然說:“這柄劍出爐時,蕭大師就已看出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為什麼不毀了這柄劍?”
“他不忍,也不敢。”
“這柄劍是他自己的心血結晶,他當然不忍下手去毀了它。”這一點藏花懂。“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敢毀了它。”
“天意無常,天威難測,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無法抗爭的。”任飄伶眼中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哀傷。“如果蕭大師毀了這柄劍,說不定就會有更可怕的禍事降臨到他的獨生子身上。”
“後來蕭大師是怎麼處置這柄劍的?”藏花又問:“淚痕又怎麼會到你的手中?”
“我聽說過,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劍凶吉,靈驗如神。”藏花說:“蕭大師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任飄伶點點頭。“蕭大師的二弟子邵空得了他的籌劍之術,後來也成為一代劍師。”
“邵空子?”藏花聳然動容:“就是鑄造離別鉤的那位邵大師?”
“就是他。”任飄伶說:“這兩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蕭大師卻將自己最得意的刺擊之術傳了第三個弟子,而且將‘淚痕’也傳給了他。”
“為什麼要傳給他?”
“因為這個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極淡泊,完全沒有一點名心利欲,而且從不殺生。”
“他已盡得蕭大師的劍術,當然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將淚痕奪走。”藏花說:“這麼樣一位有仁心的長者,當然更不會傷害恩師的獨生子。”
“是的。”
“所以至今蕭大師的獨生子還活著?”
“是的。”
“那‘淚痕’又怎麼會到你的手中呢?”藏花又再一次問這個問題。
任飄伶的目光又飄向遠方。“因為……因為我是蕭大師三弟子的徒弟。”
“他不但將劍述傳給了你,也將‘淚痕’傳給你?”
“是的。”任飄伶說:“他三十歲時就陷於深山,發誓有生之日絕不再踏入紅塵一步。”
“是哪座山?”
“不知道。”任飄伶說:“沒有人知道。”
三
“淚痕是一把劍,為什麼說它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藏花問:“它的可怕在哪裏?”
“你想知道?”任飄伶說。
“想。”藏花說:“非常想。”
任飄伶忽然轉頭問白天羽,問了一個與藏花問題無關的事。
“你知不知道昔年巴山顧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縱橫天下時所用的那柄劍叫什麼?”
“那柄劍叫綠柳。”
“當年黃山隱俠武陵樵用的斧頭重多少?”
“淨重七十三斤。”白天羽如數家珍的說:“他作的招式雖然隻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極霸道的殺手,據說當時江湖中從來都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七招。”
“鐵鏈飛鐮殺人如割草,飛鐮刀是誰用的?”任飄伶又問。
“獨行俠展南。”白天羽說:“這件武器據說是來自東瀛的,招式詭秘,中土未見。”
“判官筆娥眉刺、鉤鐮槍、七星針、吳鉤劍、波斯彎刀,這些武器也都屬於當代絕頂高手所有。”任飄伶說:“每件武器都有它獨特的招式。”
“我問的是你那一把‘淚痕’。”藏花忍不住說:“不是你說的這些武器。”
“但是我那柄‘淚痕’就是這些武器的精華。”任飄伶淡淡的說。
“我不懂。”藏花又問他:“一柄劍怎麼會是十二種武器的精華?”
“那其中的奧秘,你當然不會看得出來。”任飄伶說:“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來都隻不過是一些零碎的鐵件,一定要拚湊在一起之後,才會成為一種武器。”
他又解釋:“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鍔、刀柄、刀環、刀衣,也要用五種不同的東西拚湊在一起,才能成為一把刀。”
藏花好像已經有點懂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可以用你那柄劍拚湊出一種武器?”
“不是一種,是十二種。”任飄伶淡淡的說:“十二種不同的武器。”
藏花怔住,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種劍?
“用十二種不同的方法,拚湊出十二種不同形式的武器來,可是每一種形式都和常見的武器不同,因為每一種形式至少都有兩三種武器的功用。”任飄伶說:“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變化精華所在,全都在‘淚痕’裏。”
他問藏花:“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藏花已經聽得完全怔住。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有誰會相信世上真的有這麼樣一件構造如此精巧精確精密複雜的劍存在?
但是藏花不能不信。
所以她忍不住長長歎息:“蕭大師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居然能鑄造出這麼樣的一柄劍來。”
“是的。”
任飄伶蒼白尊貴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靈。
“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任飄伶說:“他的劍術、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煉鐵煉劍的方法,都沒有人比得上他。”
“淚痕固然是空前未有的傑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白天羽忽然開口:“如果沒有一個傑出的人來使用它,也不能發揮出它的威力。”
他並不是在誇耀任飄伶,他隻不過是敘述一件事實而已。
“這個人不但要精通這十二種武器的招式變化,對每件武器的構造都要了解得極清楚。而且還要有一雙極靈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淚痕’裏的鐵件拚湊起來。”
除此之外,他還要有極豐富的經驗、極靈敏的反應、和極正確的判斷力。任飄伶淡淡的說。
“為什麼?”藏花問。
“因為對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裏,判斷出要用什麼形式的武器才能克製你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