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麵起炎涼(1 / 3)

詩曰:

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遊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麼複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裏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裏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隻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裏,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王小二得了這四兩銀子,笑容滿麵,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隻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麼與他?口中不言,心裏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裏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刺史陸路遠來。轎內半眠半坐,那裏去答應領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裏領批?”叔寶隻得起來了,轎夫一發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麼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杠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住;還是刺史睡在轎裏,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街褪褲,重責十板。若是本地衙門裏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曆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裏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裏容得,喝道:“關你什麼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幹我什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叔寶包著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隻等公務將完,方才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隻說我年家情薄,千裏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閑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準少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叔寶道:“二哥且慢著,我還不去。”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了。”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裏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裏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裏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鍾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裏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幹係。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裏麵,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隻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