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1 / 3)

詩曰:

荷鋤老翁泣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複取。

羨餘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囗閭裏。

典衣何惜婦無囗,啼饑寧複顧兒孫。

三征早已空懸磬,鞭笞更嗟無完臀。

溝渠展轉淚不幹,遷徙尤思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年人主觀。

小民食王之土,秋糧夏稅,理之當然。亦不為苦。所苦無藝之征,因事加派。譬如一府,加派三千兩助工,照正額所增有限,因那班貪官汙吏,乘機射利,便要加出頭等火耗,連起解路費,上納鋪墊,都要出在小民。所以小民弄得貧者愈貧,富者消乏,以致四方嗟怨,各起盜心。當時隋主為要起這件大工,附近大州,先已差官解銀,赴洛陽協濟,山東齊州與青州,亦各措置協濟銀三千兩,行將起解,因此上鬧動了一位好漢。

兗州東阿縣武南莊一個豪傑,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中行走多年,其家大富,山東六府皆稱他做尤員外。原來北邊響馬,又有本錢的強盜,必定大戶方做得。此人聞得青州有三千銀子上京,兗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想:“打劫客商,不過一起十多個人,就有幾個了得的,也不怕他,這是官錢糧,畢竟差官兵護送,所過州縣,撥兵防護,打劫甚難,況又是鄰州的錢糧,怕擒拿得緊,不如放下這肚腸罷。”但說起人的利心,極是可笑,尤員外明知利害,畢竟貪心重了,放不下這三千兩銀子,想家中幾個莊客,都沒甚膂力,要尋個好手。與莊客商議:“我這武南莊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漢?想尋一人,取此無礙之物,也是一樁大生意。”莊客答道:“我們街前巷後,雖有幾個撥手撥腳的,說不上好漢,離此五六裏,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節,原在斑鳩店住的,今移在此,當初曾販賣私鹽,拒了官兵,問邊充軍,遇赦還家。若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員外道:“我向聞其名,你們可認得他麼?”莊客道:“小的們也隻耳聞,不曾識麵。”

尤員外牢記在心。不道事有湊巧,一日尤員外偶過郊外,天氣作冷,西風刮地,樹葉紛飛。尤員外動了吃酒的興,下馬走進酒家,廳上坐下,才吃了一杯茶,隻見一個長大漢子,走入店來。那漢子怎生狀貌,恁般打扮?但見他:

雙眉剔豎,兩目晶瑩。疙瘩臉橫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

腮邊倦結淡紅須,耳後蓬鬆長短發。粗豪氣質,渾如生鐵團成;

狡悍身材,卻似頑銅鑄就。真個一條剛直漢,須知不是等閑人。

這漢子衣衫襤褸,腳步倉皇,肩上馱幾個柴扒兒,放了柴扒坐下,便討熱酒來吃,好像與店家熟識的一般。尤員外定睛觀看,見他舉止古怪,因悄聲問店小二道:“這人姓甚名誰?你可認得他麼?”小二道:“這人常來吃酒的,他生在斑鳩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員外聽得斑鳩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近前拱手道:“請問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員外道:“高居何處?”咬金道:“住在斑鳩店。”尤員外道:“斑鳩店有一位程知節兄,莫非就是盛族麼?”咬金笑道:“那裏什麼盛族!家母便生得區區一人,不知有族裏也沒有族裏,隻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節,又叫做程一郎。員外問咱怎麼?”尤員外聽說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寶的一般,問道:“為何有這些柴扒?果是賣的麼?”咬金道:“也差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編些竹箕、做兩個柴扒養他。今日馱出來,沒有人買,風又大得緊,在此吃杯熱酒,也待要回去了。請問員外上姓大號?為何問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煩,且是一樁大生意,隻是店裏不好說話,屈到寒家去,才好細細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憑吩咐,敢不追隨!隻是酒在口邊,且吃了幾碗,到宅上再吃何如?”尤通道:“這卻甚妙!”就拉他同坐,一個富翁與一個窮漢對坐,店主人看了掩口而笑。他兩人吃了幾大碗,尤通算了賬出店,咬金道:“這幾把柴扒兒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錢罷!”拱手出店。

尤通先時騎的馬,著人打回,與咬金同行。到了家裏,促膝而坐,說連年水旱,家道消乏,要出門營運,路上難走,要求老兄同行,賺來東西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夥計麼?”尤通道:“這卻說差了,小弟久仰義勇,無由一見,今日訂交,須要結為兄弟,永遠相交,再無疑貳。”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結拜?”尤通道:“小弟夙願,不必推辭。”二人敘了年紀,尤通長咬金五歲,就拜為兄,咬金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正是:

結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須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隻是我母親在家,無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當接過寒家供養,就是今夜接得過來才妙。”咬金道:“小弟賣了柴扒,有幾個錢,糴幾顆米兒回去,才好見他。今日柴扒又不會賣得,天色已晚,猝然要他到宅上來,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說得有理。這卻不難,今夜先取一錠銀子,去與令堂為搬移之費,他見了自然歡喜,自然肯來了。”咬金道:“這倒使得,快些拿來!”尤通袖中出銀一錠,遞與咬金,咬金接來,就入袖中,略不道謝。尤員外一麵吩咐擺飯,咬金心中歡喜,放開酒量,杯杯滿,盞盞幹,不知是家釀香醪,十分酒力,隻見甜津津好上口,選連倒了幾十碗急酒,漸漸的醉來了;勸他再請一杯,倒吃下三四碗。尤員外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囑咐咬金快去迎請令堂過來,明日好日,便要出門做生業。咬金隻得起身,雖是醉中,一心牽係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裳的袖兒,很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不想袖口雖是捏緊,那袖底卻是破的,舉手一拱,那錠銀子早在脅肋邊溜將下來,滾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門口,那些莊客看見,拾將起來,向尤通道:“員外適才送他的銀子,倒脫落在這裏,可要趕上去送還他?”尤通道:“我送銀子與他,正在此懊悔。”莊客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來?”尤通道:“這人是個沒囗茸的,拿了回去,倘然母子商量起來不肯來了,也沒法處置他,如今落掉了這錠銀子,少不得放我不下,今晚母子必定同來。”

卻說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見了母親,一味歡喜。母親餓得半死,見他吃得臉紅,不覺怒從心上起,嗔罵道:“你這畜生,在外邊吃得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無柴無米,餓得半僵,還要呆著臉笑些什麼!我且問你,今日柴扒已賣完,賣的錢卻怎麼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須著惱,有大生意到了,還問起柴扒做甚!”母親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裏說話,我那裏信你。”咬金道:“母親若不肯信,待我袖裏取出銀子來你看。”母親道:“銀子在那裏?”咬金摸袖,不見了銀子,又摸那一隻袖,跌腳歎道:“一錠銀子掉在那裏去了?”母親道:“我說是醉話,那裏有什麼銀子!”咬金睜眼道:“母親若不信孩兒,孩兒就抹殺在母親麵前。孩兒憑著大醉,決不敢欺誑母親,孩兒今日馱著柴扒,街坊村落,周回走轉,沒有人買,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著個財主,武南莊的尤員外,一見如故,拉孩兒回去。孩兒就把幾把柴扒,算清酒錢,跟到他家。他與孩兒結拜弟兄,要同孩兒出去做些生理。孩兒道母親在家,無人奉養。他說連夜接了過來,先送一錠銀子,為搬移之費。孩兒心中歡喜,多吃了幾杯,又恐怕遺失了,一路裏把衣袖捏緊。不想這作怪的東西,倒在袖樁邊鑽了出去。你若不信,如今就馱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兒說話不虛了。”母親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沒有家夥,鎖了門就去罷。我肚裏餓得緊,卻怎麼處?”咬金道:“你熬到他家,隻怕吃不盡,消化不及,要囫圇撒出來哩!”說罷,將門鎖上,馱了母親,黑暗裏直到武南莊尤家門首,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親,忙去叩門。管門的早就受員外吩咐,料他必來,一聞咬金叩門,隨即開了,進去報與員外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