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走到梁郡白酒村地方,日已西斜,恐怕前途沒有宿店,見有一個安客商寓,兩人遂走進門。主人家忙趨出來接住問道:“爺們是兩位,還有別伴?”安祖道:“隻我們兩人。”店主人道:“裏邊是有一個大間,空在那裏,恐有四五位來,又要騰挪。西首有一間,甚是潔淨,先有一位爺下在那裏。三位盡可容得,待我引爺們去看來。”說了,遂引孫安祖走到西邊,推開門走進去,隻見一個大漢,鼻息如雷,橫挺在床上。店主人道:“爺們不過權寓一宵,這裏可使得麼?”安祖道:“也罷。”店主人出去,搬了行李。
安祖細看床上睡的人,身長膀闊,腰大十圍,眉目清秀,虯發長髯。安祖揣度道:“這朋友亦非等閑之人,待他醒來問他。”店主人已將行李搬到,安祖也要少睡,忙叫小卒打開鋪設,出去拿了茶來。隻見床上那漢,聽得有人說話,擦一擦眼,跳將起來,把孫安祖上下仔細一認,舉手問道:“兄長尊姓?”安祖答道:“賤姓祖,號安生。請問吾兄上姓?”那漢道:“弟姓王,字伯當。”安祖聽說大喜道:“原來就是濟陽王伯當兄。”納頭拜將下去,伯當慌忙答禮,起來問道:“兄那裏曉得小弟賤名?”安祖笑道:“弟非祖安生,實孫安祖也。因前年在二賢莊,聽見單員外道及兄長大名,故此曉得。”王伯當道:“單二哥處,兄有何事去見他?如今可在家裏麼?”安祖道:“因尋訪竇建德兄。”伯當道:“弟聞得竇兄在高雞泊起義,聲勢甚大,兄為何不去追隨,卻到此地?”安祖又把楊義臣題兵殺了張金稱、高士達,乘勝來逼建德,建德據守饒陽,要弟到京作事一段,述了一遍,問道:“不知兄有何事,隻身到此?”伯當見問,長歎一聲,正欲開言,隻見安祖的伴當進來,便縮住了口。安祖道:“這是小弟的心腹小校,吾兄不必避忌。”因對小校道:“你外邊叫他們取些酒菜來。”一回兒承值的取進酒菜,擺放停當,出去了。兩人坐定,安祖又問。伯當道:“弟有一結義兄弟,亦單二哥的契友,姓李名密,字玄邃,犯了一樁大事,故悄地到此。”安祖道:“弟前日途中遇見齊國遠,說要去尋他留些事業。如今怎麼樣?為了甚事?”伯當道:“不要說起。弟因有事往楚,與他分手;不意李兄被楊玄感迎入關中,與他舉義。弟知玄感是井底之蛙,無用之徒,不去投他。誰知不出弟所料,事敗無成,玄感已為隋將史萬歲斬首。弟在瓦崗與翟讓處聚義,打聽玄邃兄潛行入關,又被遊騎所獲,護送帝所。弟想解去必由此地經過,故弟在這裏等他。諒在今晚,必然到此歇腳。”安祖道:“這個何難?莫若弟與兄迎上去,隻消兄長說有李兄在內,弟略略動手,結果了眾人,走他娘便了。”伯當道:“此去京都要道,倘然弄得決裂,反為不美,隻可智取,不可力圖。隻須如此如此而行,方為萬全。”
正說時,聽得外麵人聲嘈雜。伯當同安祖拽上房門,走出來看,隻見六七個解差,同著一個解官,押著四個囚徒,都是長枷鎖鏈,在店門首櫃前坐下。伯當定睛一看,見李玄邃亦在其內;餘外的,認得一個是韋福嗣,一個是楊積善,一個是邴元真。並不做聲,把眼色一丟,走了進去。李玄邃四人看見了王伯當,心中喜道:“好了,他們在此,我正好算計脫身了;但不知他同那個在這裏?”正在肚裏躊躇,隻見王伯當,手裏捧著幾卷綢匹,放在櫃上說道:“主人家,在下因缺了盤費,帶得好潞綢十卷在此,情願照本錢賣與你,省得放在行李裏頭,又沉重,又占地方。”店主人站起身答道:“爺,小店那討得出銀子來?不要說爺要照本錢賣與咱,就是爺們住在小店幾天,準折與咱們,咱們也用不著這宗寶貨。”伯當把一卷折開來,攤在櫃上說道:“你看,不是什麼假古的貨兒哄你們,這都是揀選來的,照地頭二兩五錢好銀子一卷,若是銀子好,每卷止算還腳解稅銀一二錢,也罷了。”那一個解官,與幾個解差,也走近櫃前,拿起綢來看了,說:“真個好綢子,又緊密,又厚重,帶到下邊去,怕不是四兩一卷,可惜沒有閑錢來買。”大家在那裏唧唧噥噥的談論,隻見李玄邃亦捱到櫃邊來看。伯當睜著怪眼,喝道“死因,你也來瞧什麼?量你也拿不出銀子,所以犯了罪名。”孫安祖在旁笑道:“兄長不要小覷他,或者他們到有銀子要買,亦未可知。”李玄邃道:“客人,你的寶貨,量也有限,你若還有,再取出來,咱們盡數買你的,不買你的,不為漢子。”王伯當對孫安祖道:“二哥,還有五卷在裏頭,你去與我取出來。”李玄邃走下來,叫過一個老猾獄卒張龍道:“張兄,你這潞綢可要買麼?我有十兩銀子,送與你去買幾卷,也承你路上看管一番。”張龍道:“這個不消,你不如買幾卷送與惠爺,我才好受你的。”李密道:“我的死期,一日近一日,留這錢財在身何用,不如買他的綢子來,將一半與五十兩銀子送你惠爺;你們眾位,每人一卷;銀子五兩,送與你們。到京死後,將我們的屍骸埋一埋。你去與我們說一聲,若是使得,我另外再酬你十兩銀子。”張龍見說,忙去與眾人說知。這個惠解官,又是個錢鑽殺,一說就肯。
張龍回覆了李玄邃。李玄邃便向韋福嗣、楊積善身邊,取出一百兩銀子,付與張龍道:“你去與我稱開,好分送眾人。”又在自己身邊,取出五十兩一封,走向櫃邊,在櫃上放下,向主人家道:“煩你做個調停,用錢照例奉送。”店主人道:“這個當得。”走向前說道:“一共十五卷,該銀三十七兩五錢,上等稱頭,盡是瓜絞,一厘不少。”付與王伯當收了,餘下的銀,還了李玄邃。李玄邃將潞綢打開,花樣一般無二,與張龍分送眾人,各人致謝。玄邃又在銀包內,取出一兩多些一塊銀子,對主人家說:“些些酒資,酬勞之意。”伯當笑道:“我竟忘了,留七兩三分算,也該稱出一兩多些來酬謝主人。”一頭說,一頭稱出一兩一錢銀子,奉與店主人。店主人道:“豈有此理,費了小子什麼氣力,好受二位的惠來?”三人你推我卻。孫安祖說道:“小弟有一個道理在此:我們大哥,這一兩一錢銀子,是本該出的,這位兄的那塊銀子,他既取了出來,怎好又收進去?待弟也出幾錢,湊成三金,煩主人家弄幾碗菜,買壇酒來,隻算主人家替咱們接風,又算一宗小交易的合事酒,暢飲三杯,豈不兩美?”這幾個解差,齊聲的讚道:“這位爺主張的不差,我們也該貼出些來買酒才好。”八個解差與孫安祖,又湊出兩塊,安祖把來上戥一稱,共三兩七錢有餘,對主人家道:“請收去,這是要勞重的了。”主人家笑道:“這個小子理會得,先請各位爺到裏邊去用了便飯,待小子好好的整治起菜來。”孫安祖道:“菜不必拘,酒是要上好的,況是人多,要多買些。”店主人道:“這個自然。”大家各歸房裏去了。霎時間已是黃昏時候,店家將酒席整治完備,將一席送與惠解官,叫張龍致意,不好與公差囚徒同席之意。那惠解官,原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又得了許多銀子禮物,便對張龍道:“既承他們美意,我怎好又獨自受用這一席酒,既然在此荒村野店,那個曉得,同在一搭兒吃了罷,也便大家好照管。”張龍道:“說起來他四個,原係宦家公子,如今偶然孩子氣,犯了罪名,隻要惠爺道是使得,我們就叫他們進來。”惠解官道:“總是這一回兒的工夫,就都叫到這裏用了罷。”於是眾人將四五桌酒席,都擺在玄邃下的那間大客房裏,連主人家,共十七八人。大家入席坐定;大杯小盞,你奉我勸,開懷暢飲。店小二流水燙上酒來。孫安祖對店小二道:“你們辛苦了,自去睡罷,有我們小廝在這裏。”店主人大家吃了一回,先進去睡了。豈知惠解官,又是個酒客,說得投機,與他們呼麼喝六的,又鬧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