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秦王先打發柴郡主統領娘子軍起身,齊國遠、李如珪隻得匆匆別了叔寶、知節亦歸鄂縣去了。其時恰好徐懋功從樂壽回來,見了秦王,秦王問樂壽如何料理,懋功說:“臣到樂壽時,祭酒淩敬已縊死朝堂。曹後同宮女四人,縊死宮中。其餘嬪妃,不過粗蠢婦女,一二十而已,但不見了他的女兒。那老幼黎民,聞了建德被擒,無不嗟歎,臣開倉賑恤,懼不忍來領。頃見臣禁約軍士,秋毫無犯,盡願存積,以充軍餉。因此遠近仕官,無不參謁臣服。臣就其中擇一老成持重的齊善行權為管攝,未知可合殿下之意否?”秦王點頭稱善。命睢陽王道玄同宇文士及、大將屈突通,權且鎮守洛陽。諭將士收拾班師。徐懋功聽見單雄信在叔寶下處,忙來相會。對雄信:“弟昨日自樂壽回來,途遇一友。說見賈潤甫兄,護送二哥的寶眷在那裏,想必他知秦王之命,這一幹人犯,總要到長安候旨發落。潤甫先將兄家眷,送到秦伯母處,亦為妥當。弟恐路上阻礙,忙撥一差官並軍校二十名,發行糧三百兩,叫他們趕上盤纏,眾人到都,兄可放心無憂。”雄信道:“弟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弟今日處此地位,亦無言可善,亦難鳴可哀,承諸兄庇覆雄信家室,弟雖死猶生也。”叔寶叫人去雇一乘驢轎,安放單雄信坐了,自同秦王收拾起身。正是:
橫戈頓令烽煙熄,金橙頻敲唱凱回。
不一日到了長安,報馬早已報知唐帝。唐帝命大臣,並西府未隨征的賓僚,出郭迎接。隻見一隊隊鼓吹旗槍,前麵幾對宣令官、旗牌官,押著王世充、竇建德、朱燦並擒來的將相大臣、宗姓子侄,暨隋家乘輿法物,都列在前麵。秦王錦袍金甲,騎著敬德奪的那匹駿馬。後邊許多將士,全裝貫甲,簇擁著進城。先到太廟裏獻了俘,然後入朝。唐帝禦門,秦王與各將士,以次朝見。秦王即進宮去見母後。唐帝出旨:天色已晚,各將士鞍馬勞頓,著光祿寺在太和殿賜宴獎賚,夏、鄭、朱等國俘,俱著大理寺收獄候旨定奪。時單雄信也不得不隨行向獄中去。刑部裏發了一張單兒,差十來個校尉,押著眾囚犯,來到獄門首,大聲喝道:“禁子們,走幾個出來,照單兒點了進去。此係兩國叛犯,須用心看守著。”眾禁子道:“曉得。”一個個點將進去,領到一個矮門裏,卻是三間不大明亮的汙穢密室。雄信此時,覺得有些煩悶起來。建德看那兩旁,先有一二十個披枷帶鎖的囚徒,也有坐的,也有臥的,多是鳩形鵠麵,似人似鬼的在那裏。建德此時雄心,早已消磨了一半,幸虧還遇著個單雄信,是舊知己,聚在一處,訴別離情。
忽見一個彪形大漢,在門首望著裏邊說道:“那個是夏王,那個是單將軍?”建德尚未開口,雄信此時一肚子焦躁,沒好氣,隻道是就要叫他出去完局,便走近前來道:“我就是單雄信,待怎麼樣?”原來那個是禁子頭兒,便道:“請二位爺出來。”建德同雄信隻得走出來,那漢引到左首一間潔房裏,裏邊床帳台椅,擺設停當,那漢道:“方才小的在大堂上打聽,見發下票子,如飛要回來照管,因徐老爺與秦老爺,傳去吩咐,故此歸遲。眾弟兄們不知頭腦,都一窩兒送到後邊去。”隨指著一張有鋪陳的床兒說道:“這是王爺的。”指著那一張沒鋪陳的床兒說道:“這是單爺的,那鋪陳秦老爺即刻差人送進來。”竇建德道:“單爺是眾位老爺吩咐,我卻從未有好處到你,為甚承你這般照顧?”那禁子道:“王爺說那裏話來,三日前就有一位孫老爺來,再三叮囑小的,蒙他賜小的東西,說如王爺發下來,他也要進來看王爺,所以預先打掃這間屋兒,在這裏伺候。”建德想道:“難道孫安祖逃了回去,又來不成?”忽聽外邊嘈嘈雜雜,六七個小校,扛進行李與一壇酒,食盒中放著肴撰,對眾禁子道:“這是單老爺的鋪陳,並現成酒肴,眾位老爺說有公幹在身,不能夠進來看單爺。禁子們,叫你們好生伺候著。”說完出去了。眾禁子手忙腳亂,鋪設安排停當。竇、單二人原是豪傑胸襟,且把大事丟開,相對談心細酌。
且說竇後見秦王回來,心中甚喜。夜宴過已有二更時分,不覺睡去。夢一尊金身的羅漢,對竇後稽首說道:“汝兒已歸,我有個徒弟,承他帶來,快叫他披剃了,交還與我。”說完不見了。竇後醒來,把夢中之事,述與唐帝聽。唐帝道:“昨晚世民回來,未曾問他詳細,且等明日進朝,問他便了。”竇後輾轉不寐,聽更籌已交五鼓,忍耐不住,便叫內監傳懿旨,宣秦王進宮。時秦王在西府梳洗過,將要進朝,見有內侍來宣,忙同進宮,朝見過了,竇後道:“你把出都收兩國之事,細細述與做娘的知道。”秦王就把差段愨去和朱燦,被朱燦醉烹了段愨,直至宣武陵射中野鸞,幾被單雄信擒獲,幸遇石室中聖僧唐三藏,施顯神通,隱庇贈偈,得尉遲恭趕到救出。竇後聽了,點頭道:“兒,怪道夜來聖僧托夢,原來有這段緣故。”秦王道:“母後夢境如何?”竇後就把夢中之事,述了一遍,又道:“據為母的猜詳起來,囚俘裏麵,畢竟有個好人在內。”對秦王道:“剛才兒說那唐三藏贈的偈,錄出來待我詳察一詳察。”秦王寫了出來,大家正在那裏揣摹,隻見宇文昭儀走到麵前,諸妃中唯此女竇後極歡喜他,見了便對昭儀說道:“正好,你是極敏慧的,必定揣摹得出。”竇後述了自己夢中之言,並秦王錄出遇見聖僧贈偈四句,與昭儀看。昭儀道:“第一句是明白的,隱著夏主的名字在內。第二句想必此人也是個孝子。隻有第三句,解說不出。那第四句,顯而易見,沒甚難解。”竇後道:“為何顯而易見?”昭儀道:“娘娘姓竇,今建德也姓竇,水源木本,概而推之,如同一體,是要赦竇建德之罪也。”竇後點頭稱是。秦王道:“竇建德是個了得的漢子,譬如猛虎,縱之是易,縛之甚難。今邀九廟之靈,一朝為我擒獲,倘若赦之,又為我患奈何?”唐帝道:“如今且不必拘泥。朱燦殘虐不仁,理宜斬首。提出王世充來,待朕審問他的臣下,或者有個孝子在內,也未可知的。”秦王就差校尉到獄中去,題斬犯一名朱燦立決,又題斬犯一名王世充麵聖。
時建德與雄信,都睡在床上,聽更籌已盡,在那裏閑話,忽聽見南道內,有許多人腳步走動,到後邊去敲門。一回兒又聽得那屋裏頭的枷鎖鐵鏈,一齊震動起來。原來後牢房裏的眾囚徒,聽見此時下來題犯,不知是那一案,那一個。俱擔著幹係,所以唬得個個戰栗起來,把枷鎖弄得叮叮當當,好似許多上陣兵馬甲胄穿響。建德如飛起身,往門縫裏一張,隻見七八個紅衣雉尾的劊子手,先赤綁著一人前來,仔細一看,卻是朱燦。隨後又綁著一人來,乃是王世充。建德對雄信道:“單二哥,我們也要來了,起身了罷!”雄信道:“由他。”正說時,隻聽得有人來叩門叫道:“單爺,家中有人在這裏。”雄信見說,如飛爬起身來開門,卻是單全。單全見了家主,捧住了跪在膝前大哭,雄信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便道:“你不須啼哭,起來問你:奶奶小姐在何處?”單全站起來,附雄信耳上說了幾句,雄信點點頭兒,道:“我的事早已料定,你隻照管奶奶與小姐,就是愛主的忠心了。我這裏有各位老爺吩咐,你不須牽掛,你若在此,反亂我的心曲。”單全猶自依依不舍,隻見禁於頭兒推門進來,對著竇建德說道:“夏王爺,孫爺來了。”建德尚未開口,孫安祖已走到麵前,大家見了,此時三個人,抱持了大哭。建德問道:“卿已回樂壽,為何又來?”安祖向建德耳邊,唧唧噥噥的說了許多話,卻又快活起來,建德便蹙著雙眉道:“人活百年,總是要死,何苦費許多周折。卿還該同公主回去,安葬了曹後娘娘並殉難的諸柩。”安祖卻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