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隻見安全藏,今日還看雷海青。一樣樂工同義烈,滿朝愧此兩優伶。
雷海青已死,祿山怒氣未息,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探馬來報:皇太子已於靈武即位,年號都有了。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軍馬,恢複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奈雍邱防禦使張巡,又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為所敗。祿山聞此警報,遂下令即日起馬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其西京所存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帶往東京去。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麵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隻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祿山方仰麵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環將下來,直冒入祿山眼中。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痊,竟雙瞽了。正是:
逆賊毀宗廟,先皇目不瞑。旋即奪其目,略施小報應。
祿山至東京後,二目失視,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要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這一番,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欲待把他們殺了,又借其技能,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死節一事,人人傳述,個個頌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臣子不是別人,就是前日於上皇前奏對鍾尷履曆的給事中王維。他表字摩詰,原籍太原人氏,少時嚐讀書,終南山,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友。與其弟王縉,俱有俊才。王維更博學多能,書畫悉臻其妙,名重一時。諸王駙馬,俱禮之為上賓。尤精於樂律,其所著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一幅奏樂畫圖,不識其名,王維一見便道:“此所畫者,乃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當時有好事者,集眾樂工,奏霓裳之樂;奏到第三疊第一拍,一齊都住著不動,細看那些樂工,吹的彈的敲的擊的,其手腕指尖起落處,與畫圖中所畫者,一般無二。眾人無不歎服。天寶末年,官為給事中。
當祿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時,倉猝間不及隨駕,為賊所獲。乃服藥取痢佯為病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名,不加殺害,遣人伴送至雒陽。拘於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性本極好佛,既被拘寺中,椎日以禪誦為事,或時閑坐,想起昔年上皇夢中,見鍾馗挖食鬼眼,今祿山喪其二目,正應此兆。如此看來,鬼魅不久即撲滅矣,獨恨我身為朝臣,不及扈從車駕,反被拘困於此,不知何時再得瞻天仰聖。正在悲思,忽聞人言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又想那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多是我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與賊人聽,豈不大辱我文字。又想那雷海青雖屈身樂部,其平日原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那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自然氣憤不過。隻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本是我大唐天子遊幸的所在,今卻被賊人在彼宴會,便是極傷心慘目的事了。想到其間,遂取過紙筆來,題詩一首雲: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官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這首詩,隻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讚到雷海青,也不曾把來與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的,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常到寺中來問侯。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到那肅宗行在。肅宗聞知,動容感歎,因便時時將此詩吟諷。隻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便使雷海青殉節之事愈著。到得賊平之後,肅宗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亦在褒贈之中。那些降賊與陷於賊中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該有罪名的了。其弟王緒,時為刑部侍郎,上表請削己之官,以贖兄之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旨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正是:
他人能殉節,因詩而益顯。己身將獲罪,因詩而得免。
且說祿山自目盲之後,愈加暴戾,虐待其下,人人自危。且心誌狂惑,舉動舛錯,於是眾心離散,親近之人,皆為仇敵矣。所謂:
惡貫已將滿,天先褫其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