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3 / 3)

“我先前並不知道她曾經為了一朵剪絨花挨打,但因為母親一說起,便也記得了蕎麥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來了。我先在太原城裏搜求了一遍,都沒有;一直到濟南……”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小鳥雀啾唧的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麵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麼食糧,都趕早回巢來休息了。

“一直到了濟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轉身喝幹一杯酒,又吸幾口煙,接著說。“我才買到剪絨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這一種,總之是絨做的罷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深色還是淺色,就買了一朵大紅的,一朵粉紅的,都帶到這裏來。

“就是今天午後,我一吃完飯,便去看長富,我為此特地耽擱了一天。他的家倒還在,隻是看去很有些晦氣色了,但這恐怕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他的兒子和第二個女兒——阿昭,都站在門口,大了。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姊姊,簡直像一個鬼,但是看見我走向她家,便飛奔的逃進屋裏去。我就問那小子,知道長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連聲問我尋她什麼事,而且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撲過來,咬我。我支吾著退走了,我現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辦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終於回到就在斜對門的柴店裏。店主的母親,老發奶奶,倒也還在,而且也還認識我,居然將我邀進店裏坐去了。我們寒暄幾句之後,我就說明了回到S城和尋長富的緣故。不料她歎息說:

“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

“她於是詳細的告訴我,說是‘大約從去年春天以來,她就見得黃瘦,後來忽而常常下淚了,問她緣故又不說;有時還整夜的哭,哭得長富也忍不住生氣,罵她年紀大了,發了瘋。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過小傷風,終於躺倒了,從此就起不來。直到咽氣的前幾天,才肯對長富說,她早就像她母親一樣,不時的吐紅和流夜汗。但是瞞著,怕他因此要擔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長庚又來硬借錢,——這是常有的事,——她不給,長庚就冷笑著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她從此就發了愁,又怕羞,不好問,隻好哭。長富趕緊將她的男人怎樣的掙氣的話說給她聽,那裏還來得及?況且她也不信,反而說:好在我已經這樣,什麼也不要緊了。’”

“她還說,‘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長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嗬!比不上一個愉雞賊,那是什麼東西呢?然而他來送殮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的,衣服很幹淨,人也體麵;還眼淚汪汪的說,自己撐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積起錢來聘了一個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隻可惜順姑竟會相信那樣的賊骨頭的誑話,白送了性命。——但這也不能去怪誰,隻能怪順姑自己沒有這一份好福氣。’”

“那倒也罷,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帶在身邊的兩朵剪絨花怎麼辦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這阿昭一見我就飛跑,大約將我當作一隻狼或是什麼,我實在不願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對母親隻要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隻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日詩雲’去。”

“你教的是‘子日詩雲’麼?”我覺得奇異,便問。

“自然。你還以為教的是ABCD麼?我先是兩個學生,一個讀《詩經》,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隻要隨隨便便,……”

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歎息,一時沒有話可說。樓梯上一陣亂響,擁上幾個酒客來:當頭的是矮子,擁腫的圓臉;第二個是長的,在臉上很惹眼的顯出一個紅鼻子;此後還有人,一疊連的走得小樓都發抖。我轉眼去看呂緯甫,他也正轉眼來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賬。

“你借此還可以支持生活麼?”我一麵準備走,一麵問。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夠敷衍。”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後一分……”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隻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煙,聽憑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