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夫子(2 / 3)

高老夫子一跑到賢良女學校,即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老門房。不一忽,就聽到一聲“請”,他於是跟著駝背走,轉過兩個彎,已到教員豫備室了,也算是客廳。何校長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務長,大名鼎鼎的萬瑤圃,別號“玉皇香案吏”的,新近正將他自己和女仙贈答的詩《仙壇酬唱集》陸續登在《大中日報》上。

“阿呀!礎翁!久仰久仰!……”萬瑤圃連連拱手,並將膝關節和腿關節接連彎了五六彎,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瑤翁!久仰久仰!……”礎翁夾著皮包照樣地做,並且說。

他們於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高老夫子看看對麵的掛鍾,還隻兩點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點。

“阿呀!礎翁的大作,是的,那個……。是的,那——‘中國國粹義務論’,真真要言不煩,百讀不厭!實在是少年人們的座右銘,座右銘座右銘!兄弟也頗喜歡文學,可是,玩玩而已,怎麼比得上礎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聲說,“我們的盛德乩壇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礎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罷。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從她的語氣上看來,似乎是一位謫降紅塵的花神。她最愛和名人唱和,也很讚成新黨,像礎翁這樣的學者,她一定大加青眼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卻不很能發表什麼崇論宏議,因為他的豫備——東晉之興亡——本沒有十分足,此刻又並不足的幾分也有些忘卻了。他煩躁愁苦著;從繁亂的心緒中,又湧出許多斷片的思想來: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要大方。但同時還模模胡胡聽得瑤圃說著話:

“……賜了一個荸薺……。‘醉倚青鸞上碧霄’,多麼超脫……那鄧孝翁叩求了五回,這才賜了一首五絕……‘紅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說……礎翁還是第一回……這就是本校的植物園!”

“哦哦!”爾礎忽然看見他舉手一指,這才從亂頭思想中驚覺,依著指頭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樹,正對麵是三間小平房。

“這就是講堂。”瑤圃並不移動他的手指,但是說。

“哦哦!”

“學生是很馴良的。她們除聽講之外,就專心縫紉……。”

“哦哦!”爾礎實在頗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說話,好給自己聚精會神,趕緊想一想東晉之興亡。

“可惜內中也有幾個想學學做詩,那可是不行的。維新固然可以,但做詩究竟不是大家閨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讚成女學,以為淆亂兩儀,非天曹所喜。兄弟還很同她討論過幾回……。”

爾礎忽然跳了起來,他聽到鈴聲了。

“不,不。請坐!那是退班鈴。”

“瑤翁公事很忙罷,可以不必客氣……。”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為振興女學是順應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當,即易流於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許不過是防微杜漸的意思。隻要辦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以國粹為歸宿,那是決無流弊的。礎翁,你想,可對?這是蕊珠仙子也以為‘不無可采’的話。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兩杯白開水來;但是鈴聲又響了。

瑤圃便請爾礎喝了兩口白開水,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引導他穿過植物園,走進講堂去。

他心頭跳著,筆挺地站在講台旁邊,隻看見半屋子都是蓬蓬鬆鬆的頭發。瑤圃從大襟袋裏掏出一張信箋,展開之後,一麵看,一麵對學生們說道:

“這位就是高老師,高爾礎高老師,是有名的學者,那一篇有名的《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是誰都知道的。《大中日報》上還說過,高老師是:驟慕俄國文豪高君爾基之為人,因改字爾礎,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誠吾中華文壇之幸也!現在經何校長再三敦請,竟惠然肯來,到這裏來教曆史了……”

高老師忽而覺得很寂然,原來瑤翁已經不見,隻有自己站在講台旁邊了。他隻得跨上講台去,行了禮,定一定神,又記起了態度應該威嚴的成算,便慢慢地翻開書本,來開講“東晉之興亡”。

“嘻嘻!”似乎有誰在那裏竊笑了。

高老夫子臉上登時一熱,忙看書本,和他的話並不錯,上麵印著的的確是:“東晉之偏安”。書腦的對麵,也還是半屋子蓬蓬鬆鬆的頭發,不見有別的動靜。他猜想這是自己的疑心,其實誰也沒有笑;於是又定一定神,看住書本,慢慢地講下去。當初,是自己的耳朵也聽到自己的嘴說些什麼的,可是逐漸胡塗起來,竟至於不再知道說什麼,待到發揮“石勒之雄圖”的時候,便隻聽得吃吃地竊笑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