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車間裏,機床轟隆隆響著。這時候,人已經融進轉動著的機器中了,機器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人在機器旁顯得很小。每台機床前都亮著一盞小燈,燈光把工人的臉映出一種生動,這生動是由於機器轉動才產生的生動,是一種勞動的生動。

在一台C630車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個卡在車床上的工件。他手裏拿著一個遊標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千分尺上的刻度……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過來。他站在周世中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哎,夥計,下個班倒後夜。”

周世中放下手裏的千分尺,搖了搖手動搖把,把車刀退回來,這才轉過臉,問道:“怎麼又變了?”

車間調度說:“電緊。我也沒辦法。”說著他扭頭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來,說:“老周,家裏?”

周世中淡淡說:“沒啥。”

車間調度說:“老周師傅的身體……?”

周世中說:“還那樣……”

車間調度看了看他,說:“我忘了件事。”說著,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蓋有紅色大印的紙:“這是法院送來的傳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也沒看,順手塞進了兜裏……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車間調度想開句玩笑,說:“怎麼,老婆跟人跑了?”

可周世中什麼也沒說,他轉過身去,一按電紐,機床“轟”地響起來……

車間調度的嘴閉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兩下,扭身走了。

周家的負擔的確是太重了。父親不用說了,病癱多年,母親還有間歇性的精神病,好一會兒歹一會兒,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發作起來就人不人鬼不鬼了。這擔子主要由當哥哥的周世中擔著。妹妹周世慧很想幫幫哥哥。先前,她曾想靠業餘時間給人打毛衣掙點錢,可現在的人都願意穿機織的,上門找她織毛衣的人越來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廠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時間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應聘。這事她不敢讓哥哥知道,也不敢讓家裏人知道。隻謊說報考夜校。

現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間裏梳妝打扮,準備到一家酒店去應聘。她的床上扔著兩三件衣服,她在屋子裏試試這件,又試試那件……而後又對著鏡子,重複地練習說,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們這兒打工……

這時,母親餘秀英推門走了進來。她說:“還不去給你爸穿呢?你哥連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驚,趕忙轉過身來用背擋住鏡子。說:“去,去。我馬上就去。”

母親看看她說:“這是幹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說:‘不愛紅妝愛武裝。’你可好!”

周世慧嗔說:“媽,就當了兩年工宣隊員。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還是……”

母親說:“兩年?整三年零四個月!那時候,你媽往學生講台上一站,講話也是一套一套的……”接著她又嘮叨說:“世慧,你爸這樣,你哥那一家那樣,當媳婦的兩年不進家門……你說說,你就不會幫幫你哥,你不可憐你哥?”

周世慧說:“誰說我不可憐我哥?媽,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錢。我要是能……”她話說了半截,又突然不說了。

母親說:“錢?那毛主席說,錢也不是萬能。你……”

周世慧說:“你沒聽人家說,錢不是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中午,下班的時候,工人們熙熙攘攘地從工廠大門口流出來……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順、小田夾在人流中,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因為丟了錢,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臉的。他緊走兩步,趕上周世中,說:“頭兒,下個班我請倆鍾頭假。”

周世中看看他,問:“錢還沒找著呢?”

老轉搖搖頭說:“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說:“再找找,在家裏,興許不會丟……”

老轉說:“都翻遍了。為這事,把老班兩口子也給得罪了,操!”

周世中說:“假不用請了,請假扣獎金。下個班倒後夜,想調休也行。”

老轉歎口氣說:“家賊難防啊!”

回到宿舍樓時,梁全山跟班永順一前一後上樓,可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進了“多家灶”,還是誰也不理誰……

老轉進了家門,見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著。他輕輕地走到床前,眯著眼,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妻子看……

崔玉娟翻了個身。這時,牆上的掛鍾“當當……”響了,被驚醒的崔玉娟朦朦朧朧看見床前站著個人,睜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噥說:“幹啥呢?嚇我一跳!”

老轉說:“你沒做飯?”

崔玉娟說:“麵條換回來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頭有點暈。”

老轉看著她,問:“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說:“可不。”

老轉又問:“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了個身,把臉扭到了裏邊,說:“怎麼了?車間裏安排的,我有啥辦法!上個班,成天提心吊膽的,今兒說優化組合哩,明兒又定崗定編哩……”

老轉不問了,轉過身去,四下看著……

崔玉娟扭過頭,看了看他,又趕忙把臉扭過去了。

這時,女兒小芬推門走進來。她一邊放書包,一邊說:“爸,啥飯?”

老轉沒好氣地說:“麵條。”

小芬噘著嘴說:“又是麵條,我不吃麵條。我想喝班伯伯家的胡辣湯……”

老轉氣呼呼地說:“喝屁!”

女兒小芬嚇得不敢吭聲了。

“多家灶”的廚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並排放著三個爐子。靠裏是老轉在下麵條,挨著是王大蘭,她也在下麵條。兩人都半側著身子,自然不說話。因為地方太小,一動就蹭住身子了,所以兩人拿東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對方……

王大蘭明明看見梁家的鍋淤了,也不吭聲……

這時,小田也端著麵條走過來,一看,連聲說:“梁師傅,淤了,淤了……”

正在愣神兒的老轉低頭一看,趕忙往鍋裏添水。

小田笑著說:“嗬,都是麵條?”

兩人看著各自的鍋,都不應聲。

小田心裏高興,也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又哼起小曲來……哼了兩聲,又覺不對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梁師傅……”

老轉“嗯”了一聲。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蘭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田說:“都是麵條,我看幹脆讓嫂子一鍋燴算了,嫂子做得有味。”

王大蘭不吭。

老轉也不應聲。

隻有勺子碰鍋沿的嚓嚓聲。

小田看看兩人,說:“這天晴得好好的,怎麼說陰就陰。”

老轉飯做好了,端上鍋,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大蘭看他走了,氣嘟嘟地對小田說:“小田,你不知道,他丟了三千塊錢,正懷疑咱呢!”

小田詫異地問:“梁師傅丟了三千塊錢,我怎麼不知道?”

王大蘭一邊端著鍋往外走,一邊說:“哼,肚裏沒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懷疑了。”

灶間隻剩下小田一個人了。他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說:“我說不對勁呢……”

下午,在車間工具室裏,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兒子白小國一晃一晃地走了進來。他進來往白占元身後一站,說:“老爺子,給倆葉麻兒(錢)。”

白占元頭都沒抬,沒好氣地說:“你是趕著點兒來的,知道我今天發工資,是不是?”

白小國晃蕩著身子說:“看你說的,我是路過,來看看你……”

白占元轉過身來,看著他,說:“說話就好好說,身子晃什麼?啥樣子!”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老爺子,你是看我哪兒都不順?渾身上下沒一個好零件。這零件是不是你給的?你沒把零件車好,能怨我嗎?好,好。我走我走,給倆葉麻兒(錢)我走。”

白占元訓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遊手好閑的,又要錢幹什麼?”

白小國用戲謔的口氣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沒埋怨你,你倒說起我來了。你要是有本事,給我安排個正正當當的好工作,我會不好好幹嗎?我們這一茬的同學,有銀行的,有稅務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幹的啥?日他媽,是個翻沙工!人家都有個好爹,是不是?都是當爹的,人家是一輩子,你也是一輩子,人家給兒子怎麼安排的,你是怎麼安排的?再說了,你要是個大款,也行啊,給我個三萬五萬的,我去做個生意,也不會比別人差吧?你說,老爺子,你也是當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說:“翻沙工怎麼了?你爸是個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別想那麼高。咱是憑勞動吃飯的。不管幹啥,隻要踏踏實實的,都能幹好……”

白小國說:“跟你簡直沒法說話。這年頭,你不知道嗎?那鑄造上沒關係也不行。我沒幹嗎?先是讓上爐上(爐前工),爐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後來又叫我去篩沙子。你說,這不是掂兌人嗎?造型幹了半月,那活兒能是好活兒?出來跟煤黑子似的。就這,非讓我去篩沙子。你說說,我好歹也是中學畢業,操,叫我去篩沙子!那篩沙子的淨是鄉下來的合同工……跟我一塊進廠的,有個哥們沒幾天就調辦公室去了。你猜為啥?他爹是工商所長!”

白占元說:“那是你不好好幹。無論到哪兒,不好好幹都不行……”

白小國擺著手說:“好,好,我不跟你較這個真兒。我跟你沒啥說頭。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在五十年代蹲著呢,這已經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淨生閑氣!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麼氣?犯不著,對不對?拿錢吧,拿錢吧,拿錢走人!”

白占元氣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上上禮拜才給了你二百……”

白小國說:“那是那,這是這,兩碼事。我買雙鞋。”

白占元說:“又買鞋?你買多少雙鞋了……”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說句痛快話,你給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