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雲用鑰匙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走進去,隨手又把門關了。

魏書田上樓後,沒有找到地方,推了兩個門都走錯了。他忙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忙又退出來,再往上走。

魏書田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李素雲分的單元房。他剛進了門,就聽見裏邊傳出了李素雲的聲音:“老魏,你是不是想複婚?”

魏書田在廳裏站著,沒有看到李素雲,卻隻能聽到李素雲的話。他說:“是,我是想複婚。也希望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不知道你願不願?”

李素雲說:“你說呢?”

在一棟新建的宿舍樓前,周世中正在領著幾個年輕工人搬東西。那些東西都是白占元家的……

周世中一邊指揮人搬,一邊說:“小心啊,別碰壞了……”

夕陽西下,白占元穿著病號服在醫院林蔭道上的一張長條木椅上坐著,他的目光遲滯地望著樹上的飄飄落葉……

深秋了,一地落葉……遠處,樹梢挑著一輪桔紅的落日……

片刻,林蔭道上響起了腳踏落葉的嚓嚓聲……

白占元抬起頭來,見周世中站在他的麵前……

周世中說:“師傅,好點嗎?”

白占元馬上急不可待地說:“世中,出院吧,叫我出院吧。我想出院。”

周世中問:“你別急呀,師傅。醫生怎麼說?”

白占元說:“花廠裏這麼多錢了。這病,一時半會的,也沒啥了。在這兒……”

周世中又問:“醫生怎麼說的?”

白占元抬起頭,朝遠處望了望,說:“世中,你知道人最怕什麼?”

周世中望著白占元,久久才說:“師傅,你想出院就出院吧。”

白占元喃喃地說:“這人是最怕閑著。一閑下來,這渾身的骨頭都鬆了,這兒也疼,那兒也疼,幾十年的毛病都遊出來了。老了,越住毛病越多。人不能閑哪,世中。”

周世中說:“那就出院吧,師傅。”說著,他把一串鑰匙遞給白占元:“房子分了,這是新房的鑰匙……”

白占元看了看手裏的鑰匙,又抬頭望望周世中,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回去看看……”

周世中說:“家已經給你搬過了。那棟舊樓很快要扒……”

白占元愣了愣說:“搬過了?我還是得回去看看……”

傍晚,白占元站在他那已經搬空了的舊房裏。

他慢慢地走進自己曾住過的房間,又慢慢地走出來,在白小國曾經住過的房間裏,他也站了很久,看著牆上那些影星們,影星們在笑,他覺得那些影星在笑他呢,影星們像是一個個都活生生的,他們在哈哈大笑……

白占元喃喃地說:“你們別笑,你們笑什麼?都會老的,你們也會老……”

白占元從兒子的房間裏退出來,在廳裏,他看到了滿牆的獎狀,那就是他生命的記錄。那些獎狀舊了,那些獎狀被兒子撕得豁豁牙牙的……他手伸在牆上,輕輕地撫摩著那些獎狀,他在一張張獎狀上追尋著時間。那些獎狀上的年份夾著風雨向他走來,顯現出昔日的一幕幕情景……

他慢慢地出溜兒到地上,靠牆坐在那兒,從兜裏掏出煙來,默默地吸著……

片刻,周世中在門口出現了,他一步步走進來,看著坐在地上的師傅。

白占元說:“真快呀……”

周世中不吭……

白占元說:“變了。”

周世中也說:“變了。”

白占元說:“人心也變了。”

周世中說:“人心也變了。”

白日裏,周世中背著病癱的父親往新樓上走,兒子小虎跟在他後邊……

一個一個的台階在他眼前晃著,上了一個台階又是一個台階,他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越來越響……周世中停下來,透過樓窗往遠處看去,可他看到的是一棟一棟的樓房……

他又背著父親往上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

兒子小虎說:“爸,給爺爺買個輪椅吧?”

周世中說:“想買。”

兒子說:“是沒錢?是不是沒錢?”

周世中不吭,隻有呼呼的喘氣聲……

在那棟要拆的舊房旁,拆樓的建築工人來了,巨大的推土機也隆隆地開過來了。

突然,人們都愣住了,隻見舊樓的窗口處,扭動著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在邊扭邊唱:“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時想你有方向……”這人就是餘秀英。

有很多建築工人指指點點的,在往樓上看……

有的說:“這人是神經病吧?”

有的年輕工人說:“唱的啥歌?咋沒聽過呀?”

這時,周世中從遠處跑來,一邊跑一邊喊:“有人,樓上還有人!”

巨大的推土機仍然向舊樓開去,機器的隆隆聲很快淹沒了歌聲……

又是一個新的早晨,漫天大霧的早晨。

在廠區大道上,工人們上班的時間到了。千萬輛自行車在霧裏走著,鈴聲一片。雖然霧很大,千萬雙腿仍然用力地往前蹬著。生活是不可阻擋的……

霧裏飄著兩個人的聲音——

一個聲音說:“世中,我要結婚了……”

一個聲音說:“是跟老魏嗎?”

一個聲音說:“你說呢?”

一個聲音說:“我不知道……”

一個聲音說:“我也不知道……”

一個聲音說:“上班吧。”

一個聲音說:“上班……”

一片震耳的車鈴聲,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