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公司沒開成,所以他在三裏井跟一百多號走街串巷的破爛王是完全一樣的,唯一不一樣的是他戴了一副塑料框的眼鏡,這副眼鏡以及眼鏡片後麵那閃爍跳躍的目光讓三裏井的破爛王對他產生了許多不懷好意的想象,他們在晚上收工後就著花生米喝火燒刀子酒時邊喝邊議論,大多數人認為這個新來的破爛王可能腦子出了問題,少數人認為齊立言可能是一個流竄到柳陽的逃犯,殺過人,或者強奸致人死亡,破爛王中讀過初中的王根草將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自作聰地說,“你看他瘦得像根蘆柴,還強奸殺人,別人殺他還差不多,依我看,這個人應該是銀行裏的會計,卷了一大筆巨款逃跑後,躲到這裏隱蔽藏身的。”沒讀過初中的破爛王們都笑了起來,“卷了巨款還用收破爛嗎?還不早就摟了女人住進有衛生間和抽水馬桶的樓房裏去了。再說了,你沒聽出他就是柳陽本地口音嗎?其實就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神經病。”
齊立言收的第一份廢品是鋁廠宿舍區一個老太太家的一堆過期的舊報紙和幾個空酒瓶,齊立言用一杆新買的秤一稱,舊報紙十八斤,一斤四毛,共七塊二毛錢,酒瓶五分錢一個,六個酒瓶三毛錢,齊立言在遞給老太太七塊五毛錢時,老太太不幹了,“看你這個收破爛的戴個眼鏡,裝得倒是挺斯文的,你為什麼要扣一斤秤?”
齊立言手裏拎著秤,像是拎著一個坑蒙拐騙的作案工具,很是委屈,但他做買賣不能賭氣,就耐心地解釋說,“大媽,你這是我收破爛的第一筆買賣,我這秤是新買的,怎麼會有錯呢?要不我再稱一次。”說著就將捆好的舊報紙又吊起來稱了一遍,稱星上明確指著十八斤,秤砣還有些下墜,他將秤杆移到老太太的麵前,“大媽,你看,十八斤還不到。”
老太太連看都不看,“我不看,十九斤,我稱過的。”
老太太那位倒閉鋁廠的退休工丈夫一頭花白頭發,脾氣暴燥地衝上前,推了齊立言一把,“快滾,快滾!不賣了!”
齊立言心裏的火氣衝到了嗓子眼,我是來收破爛的,公平買賣,你怎麼能像對待叫花子一樣,把我往外轟呢,但他還是忍住了,用協商的口氣地說,“大爺,大媽,你們用自己的秤再稱一稱,看究竟多少斤,要是真的十九斤,我就認了。”
老太太從屋裏拿出一個小彈簧秤來,將一堆報紙分成三捆,重新稱了三次,果然是十九斤,老太太說,“沒冤枉你吧,你這是一把黑心秤,收破爛的都是黑心的人,前天我們院子裏老陳家放在門口的一個大半新的電飯鍋,準備去修的,下樓時忘了拿錢,上樓拿錢一眨眼工夫就被收破爛的順手牽羊偷走了。”
老頭憤怒地喝著茶缸子裏的茶水,說,“你們窮,我們比你們更窮,退休工資拿不全,醫藥費沒地方報,可我們不會去偷,不會幹缺斤少兩的缺德事,人窮誌不能窮。”
這通劈頭蓋臉的教訓首先認定了齊立言是一個窮人,而且是一個不規矩的窮人,一個不道德的窮人,簡直就是一個騙子。齊立言這下不幹了,但他也不願發火,於是就忍住一肚子的窩囊說,“好了,我不收你的舊報紙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彈簧秤是不準的,工商部門是嚴禁用彈簧秤做買賣的,是你的彈簧秤騙了你。”
齊立言推著三輪車要走的時候,老太太拿出吃奶的力氣拽住了三輪車的後沿,“不行,你說隻要稱了是十九斤,你就認賬的。”
齊立言不想為一斤舊報紙糾纏下去,就說,“你們都是我父母的年紀,我跟你們計較四毛錢犯不著,你們再有廢報紙的時候,用彈簧秤稱一下,再拿到外麵用電子秤稱一下,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蒙了你們。我今天收下你們的報紙,是因為我下次還要來,直到你們看清了我這個收破爛的人從來就沒打算過騙你們。”
齊立言這麼一說,老頭和老太太反而說不出話來了,他們手裏攥著七塊九毛錢,有些無所適從。
齊立言第一次收破爛所遭遇的責難不亞於在澡堂子裏被快船幫老四何斌踹倒在地的羞辱,可齊立言騎著三輪車出了鋁廠宿舍大門後,心裏就不氣了。雖然這筆買賣多付了四毛錢,但一斤報紙賺一毛五,一個酒瓶賺三分,他總共賺了兩塊八毛五,扣去多付的四毛,還淨賺兩塊四毛五,要是賭氣的話,就一分也賺不到。
齊立言下午三點半鍾就回到了三裏井,因為他的三輪車已經裝滿了廢品,這大半天,他共收了一百六十多斤舊報紙,三十多斤紙板箱,八十多個酒瓶,還有二十多斤廢銅爛鐵,賣到王根草的廢品回收站後,他淨賺了五十二塊多錢。柳陽城工資平均也就三百塊來錢,機關幹部也就七八百塊錢,收破爛的收入比坐機關高得多,是一般打工仔的五倍,齊立言發現自己的判斷總是準確而深刻的,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掙錢的地方,像張慧婷那樣開一個小商店,全市有上千家,到哪兒去掙錢,思路首先就錯了。這樣一想,他有些同情起前妻張慧婷來了,沒有了他的正確指引,不知她還要走多少彎路,那個姓孫的大款看來是靠不住的。
齊立言回到自己租住的屋裏開始數票子,他數票子的感覺很奇特,錢是一些數字,但這些數字不像數學題那樣空洞,這些數字直接指向商場裏煙酒麵包和小慧在雙語幼兒園裏練習體操學外語時的笑臉,而且有了這些數字,心裏就相當踏實。
數完了錢的齊立言到三裏井的一個小商店裏買了一瓶三塊多錢的火燒刀子“柳陽頭曲”,一袋花生米,兩根火腿腸、一盒方便麵,花去九塊多錢,這是夠奢侈的了,但頭一天旗開得勝,他得自我慶祝一下,獨自一人喝了半瓶白酒,吃光了花生米、火腿腸,泡了方便麵吃下後,人就有些暈了,齊立言單薄的身板蹬著滿載三百多斤的破爛,顯然已經透支了,要不是在澡堂子練了一冬的耐力,他有可能隨時會累倒在街巷裏。當他倒在床上時,他才感覺到了什麼叫累,全身骨頭像是被活拆成了一堆破爛,脫節後相互聯係不上了,他想爬起來洗一洗,再喝一口水,可身上沒勁,於是他就想歇一會再爬起來,可等到他再爬起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了,窗外的一縷陽光漏進出租屋裏,照亮了他沒有溫度的被子。
正月初八一大早,張慧婷將小慧送到了雙語幼兒園後,這才新年第一次打開店門。張慧婷整理著空虛的貨架,信心正在一點點地熄滅。她想給溫州供貨商黃福順打一個電話讓他送些貨過來,走到門口,她又折了回來,麵包糕點一個星期就過了保質期,剛過了新年,這些東西不好賣,鞋帽服裝玩具更不好賣,過年時家長已經孩子們買足了。小店資金少品種更少,一些去年的衣帽和玩具已經在悄悄地褪去了顏色,新年帶給張慧婷全是陳舊的氣息。年三十那筆飛來橫財讓她過年時增添了一些底氣,但福利院不會每天都來買,而且那天買得有些蹊蹺,因為福利院離她的小店有二十多公裏,舍近求遠跑這麼遠的小店來買兒童用品,不合邏輯也不合常理。她不願承認這是孫玉甫的一次精心策劃,被人策劃不管是出於好意還是陰謀,都是不能接受的,但她從那疊厚厚的貨款上隱約嗅出了孫玉甫指紋的氣息。
孫玉甫在張慧婷開門沒到半個小時,車子就停在了店門口。
店裏沒有客人,偶爾有路過的客人向店裏伸了一下腦袋,看到貨架很空而且布簾後麵還藏著電飯鍋和開水瓶,就收回目光匆匆趕路去了。
孫玉甫一進門就對張慧婷說,“過年我給你打了有三十二次傳呼,你一次都沒回,不就是想問個好嘛!”
張慧婷沒像以前那樣冷漠,她示意他坐到一張塑料凳子上,“無家可歸,我能有什麼好的呢?”
孫玉甫見張慧婷讓他坐下來,有些受寵若驚,最起碼她的敵意已不再那麼鮮明,不過聽到張慧婷說了這麼淒楚的話,心裏的暖意一下子涼了,他不想正麵回應張慧婷的話,而是岔開話題說,“要進貨了?我讓公司的人給你進一些來。”
張慧婷說,“不用了,黃老板那裏統一配貨。”
孫玉甫從手邊的貨架上拿了一個魔方在手裏把玩著,彩色的色塊在他旋轉中越來越亂,“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就算我酒後無德,行為粗魯,但愛本身是無罪的,所以受傷的不隻是你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受傷更重,我是感情和尊嚴在遭到拒絕後雙重受傷。生活就像這魔方,看起來很亂,實際上有一個潛在的主色調,隻是沒有被組裝好,並不是不存在。”
張慧婷避重就輕,也不想跟他討論這個話題,說,“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又沒說什麼。”
孫玉甫對張慧婷的寬恕心存感激,自張慧婷離婚後,他對張慧婷同情多於欲望,付出高於占有,他甚至覺得當初圓夢的念頭是陰暗而可恥的,然而他為自己的辯解是,初戀難忘是愛情不死,如今這個年頭,有幾個男人是專情的,憑他的實力和能力,比張慧婷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完全可以隨手拈來,但張慧婷與那些風情女子相比,有一種無法模仿的清高脫俗的氣質,所以對張慧婷跟舅舅王千行長春節期間相親就感到很是不可思議,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後,還是鼓起勇氣問,“你跟我舅舅見麵了?”
張慧婷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感到了一種重複的羞辱和窒息,她辯解說,“是我媽硬逼著我去的,而且事先我也不知道是你舅舅。”
孫玉甫說,“你同意了?”
張慧婷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誰說我同意了?”
孫玉甫心裏一下子如釋重負,“我知道你的為人。隨便問問,你不要放在心上。”
孫玉甫給張慧婷帶來了兩盒“太太回春口服液”,張慧婷不要,孫玉甫說你要是這樣就太見外了,大過年的給老同學禮節性地帶點東西,還那麼較真,“你要是實在覺得這東西是炸藥或毒藥的話,你等我走後,就把它扔到垃圾筒裏去。”張慧婷手裏拿著兩盒包裝雖然精美可回春可能性不大的口服液,左右為難。
孫玉甫走後,張慧婷才想起來忘了對他說一句話,“我跟誰見麵,是我的事,與你又有什麼相幹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這話還是不說的好,她覺得孫玉甫的話裏的意思就像這魔方,很複雜。
齊立功收到敲詐信的當天就把大堂經理柳曉霞、膳食部經理姚龍、采購部經理王韻玲召集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關上門開了一個緊急會議,齊立功神色嚴峻地說,“從現在起,姚龍,你就一分鍾不能離開後堂,紅案、白案、熟食、涼菜、煲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除了廚師,任何人不得進入後堂,韻玲你要親自跟到市場去,不能依靠手下的人去采買,所有的蔬菜和肉禽魚蛋你必須一一過手,大堂這一塊,曉霞你多長兩個眼睛,看到形跡可疑的人,要盯住不放,要是毒投進後堂的菜品裏,撂倒幾十個,我這個酒樓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