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經曆的離別很多,但是每一次離別總會有一些東西留下來,永遠積澱在生命裏,仿佛流光刻劃在牆壁上的苔蘚,不能作假,也不會消失,讓我知道自己生命的深處,是存著很多人的托付的。
王老師對我的成全,讓我在三十年的成長中不斷銘記,並且日益深刻地印證著。我從小是一個除了語文其他科目都不好的孩子,如果不是中學時候遇見他,一定不會有今天。
初中的時候,我上的是一所極其普通的中學——北京110中學。我成績不好,長得不漂亮,性格也很內向。所幸,我遇到了王德芳老師。他是我的語文老師,一口四川話,口音和他的煙癮一樣濃鬱,落拓不羈,一下課手中就不離一個紅色的有機玻璃煙嘴。王老師寫得一筆極其漂亮的粉筆字,那是我記憶中最漂亮的粉筆字。他從北京大學畢業的那年剛好趕上“文革”,本來考上了北大研究生,卻在實習時就留在了普通中學工作,再也沒能回去。
王老師教我的時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年齡並不大,但是顯得挺蒼老,謝頂,身材瘦小,說話談吐極有霸氣,經常用一口帶著四川口音的話念李太白、蘇東坡等四川人的詩詞。王老師一直認定我在文科上是有些天分的,每次上課,他都要專門給我帶一遝課外材料:“你回去要把這些背下來,下回我要考你。”
一天,王老師帶我去他家,給我看一些輔導資料。放學以後,他騎著自行車,我跟著他一直到了南鑼鼓巷。在大雜院裏,他的家隻有兩間低矮的小房。
我進去的時候,師母正背對著我們,坐在一個小馬紮上縫被子。王老師對師母說:“我帶個學生回來了。”師母回頭一笑,西斜下去的太陽照在她的臉上,那一瞬間,我真無法想象,一個在小平房裏縫被子的女人可以美得讓人如此驚詫。師母站起來打了個招呼,給我端來一杯水,舉手投足之間,儀態嫻淑。
我悄悄地說:“王老師,師母真漂亮!”王老師特別天真地指著自己的照片說:“我年輕時候也很帥啊。”果然,照片上的老師英逸倜儻,的確很帥。這對夫婦全然一對璧人!小小的我心裏暗自驚訝,歲月怎麼把一個人蹉跎成這個樣子了?
王老師說:“我之所以帶你到家裏來,是要給你看這些東西。”他指指狹小的房間裏靠牆一麵帶很多抽屜的櫃子,好像中藥店的藥櫃。王老師把抽屜拉開,中間一根細鐵條穿滿了用漂亮小字寫的活頁卡片,可以隨時補充。那時情景,在電腦完全取代了讀書卡片的今天,依舊鮮明真切。十三歲的那個傍晚,在那間破敗的屋子裏,我突然懂得了文化人生的含義。
王老師深吸一口煙:“於丹,你要學習做卡片。”他始終用紅藍兩色圓珠筆,紅筆寫標題和標注,藍筆寫正文,做出來的卡片每一張都像藝術品。
當時剛剛開始恢複高考兩三年,王老師歎著氣告訴我:“我可能會一直在這個學校教書了,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親手培養一個考上中文係的大學生。這個心願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一年之後,高中可以用考試成績擇校了,我考上了北京四中的文科班。媽媽去給我辦轉學手續的時候,王老師拉著她的手就流淚了:“大姐,我的夢想又幻滅了!這麼多孩子,我花心血最多的就是她,她一定能上中文係。但四中真是個好學校啊,我沒有理由耽誤孩子,你送孩子去上四中吧。唉,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能再遇到一個這樣的孩子!”
其實,那時候我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好學生。除了當過語文課代表,一直都很邊緣,隻有王老師一直特別地肯定著我。
考上中文係以後,我的成績一下子上來了,忽然變成了一個自信滿滿的學生。當時是文藝美學最流行的時期,我從大三的時候就確定報考文藝美學研究生,做了大量的準備。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得知王老師肺癌晚期。我去醫院看他的時候,已經是彌留之際,薄薄的被單底下幾乎看不見人形,隻露出一張蠟黃的臉。當時,他才五十多歲。師母告訴我:“他已經有一個星期不能說話了,但是你說話他聽得見。”我上前拉住他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嗓子裏呼嚕呼嚕帶著濃重的痰音,目光灼灼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