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東南:鄉土中國,煙火神仙(1 / 3)

一個地方之所以吸引人,一定有比山水風景更深刻的理由。黔東南是我一直非常向往的地方,因為那裏有雲上的村寨,在神仙的邏輯裏過著時代感不那麼清晰的閑散日子。

走進從江縣岜沙苗寨的村口,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五歲的小孩,扛著一支小槍站在大樹下。當時,美國正在熱烈討論禁槍法,而岜沙自稱是中國最後一個持槍的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帶槍的。我問岜沙人:“你們都帶槍,就不怕傷人嗎?”他們有點兒驚訝:“我們的槍是防野豬的,人跟人之間怎麼可能用槍呢?”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讓我覺得,這個地方一定有著一種深厚的社會默契。

看到岜沙男人時,我覺得自己瞬間穿越到了某一個遙不可及的時代。他們一手蘆笙一手獵槍,正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樣子——吹起蘆笙的時候,他們是浪漫的詩人;舉起獵槍的時候,他們就是彪悍的英雄。在今天的社會裏,男人遠離了蘆笙,也遠離了獵槍。他們既沒有當年唱著情歌時的浪漫,也不再有麵對野獸時的彪悍。

岜沙男人的發式很有特點,四周剃光,中間一撮頭發纏成緊緊的小發髻。我親眼看到他們用鐮刀嫻熟地把發髻四周剃得光溜溜的。難道他們沒有更好的理發工具嗎?顯然不是。在我看來,這是他們辨認自己的一種符號,是一種帶著驕傲的、從骨子裏傳下來的、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岜沙人身上穿的是自己做的衣服,靛藍色,顏色很亮。當地人告訴我,他們把布料放在板藍根汁液裏長時間浸泡,這樣做成的衣服不易褪色,而且能防水。所有的岜沙男人都穿這樣的衣服,留一樣的發型,背著蘆笙,還有獵槍。

偶爾能夠聽見一排人在山上放槍,槍聲在山巒中回響。但那種槍聲給人帶來的不是驚懼和恐慌,而是對遠古英雄的致敬。記得我們小時候唱歌,“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其實,我們的祖先一直都是這樣,用歌聲和美酒迎接客人和朋友,用獵槍去對抗敵人與野獸。在岜沙人背後,藏著一個愛憎分明的時代。那個時候沒有複雜的背景,沒有曲折的表達,也沒有顧慮。好比他們的頭發,剃掉的部分就用鐮刀刮得幹幹淨淨,留下的頭發就要續得長長久久。

而岜沙的女人們無論是走在路上還是在聊天,手裏一直都是有針線活的,時不時抬起眼睛偷瞟一下訪客,又有點兒羞答答地連忙把眼皮垂下去。我想,男人拿著獵槍,女人拿著針線,這是一種原始文明,但這種日子現在看起來卻意味深長。城裏的人們都在探討一個問題,什麼叫作幸福?其實,天天做小針線活的女人,才有自己的真幸福。因為隻有在足夠安全和悠閑的環境下,才能一針一線繡出那點兒做姑娘、做媳婦的小心思。

我一直相信,中國最偉大的藝術家都活在鄉村裏。那些貼在窗戶上、繡在腳尖上的圖樣,如果被西方人看見,會被驚為天人。藝術是在寧靜的流光裏,在悠閑的心境下,像植物一樣生長的東西。有根的藝術不依賴教育,甚至不仰仗訓練。藝術是一種水土,好比岜沙有的男人都是會吹蘆笙的,所有的女人都是會刺繡的。

在岜沙,真正讓我震撼的是人與樹木的關係。我看到一棵大樹,上麵被蹭掉了一塊樹皮,樹上用漢語標牌寫著——消災樹。當地人介紹說,這是岜沙人崇尚的樹神。有人生病了,家人就會來這裏轉樹,摸著樹祈福,在樹下燒香磕頭,念著病人的名字招魂。後來,為了給岜沙通電,進村的電纜工程車不小心蹭掉了一大塊樹皮。岜沙人一下子慌亂了,就為了這棵老樹的疼痛,他們拒絕了村莊通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