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老石榴樹已經落光了葉子,樹上的石榴也不知什麼時候全掉光了,這棵見證了76號大院曆史滄桑的石榴樹,從這一年冬天開始將為陳道生此後的歲月作證,當一個人把曆史交給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注定了隻有沉默或傳說的價值,所以這個時候,小說就變得異常重要了。
劉思昌失蹤、陳小莉判刑後,三聖街和76號大院像掉了魂似的,所有的人都像是在夢遊,他們臉如死灰地在巷子裏進出,一種集體被判了刑的無奈和絕望糾纏在每一個生活細節裏,他們走路腳步發飄,身子軟綿綿的,說話缺少底氣,聲音像是擠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小莉被判刑的當天晚上,市電視台法製新聞裏播出了審判陳小莉的現場報道,屏幕上那個嘴上抹了過多口紅的女主持人興趣盎然地用標準的普通話告訴全市人民陳小莉賣淫致一港商心髒病突發死亡,而販毒部分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電視畫麵上出現了陳小莉被戴上手銬押上警車的特寫鏡頭,播音員在屏幕上像個領導幹部一樣地耍著官腔強調指出,“改革開放不能以犧牲一代青少年的健康成長為代價,陳小莉案件給我們這個社會和所有的家長敲響了警鍾。”
76號大院的每一個人都看到了這條消息,可當他們一起聚集到陳道生家裏時,卻沒有一個人說看過了電視新聞,一屋子男男女女像是來開追悼會,臉上落滿了死亡的氣息,沉默與默哀此時具有相同的性質,一些孩子穿插其間打鬧著搶花生米,似乎提醒著大人們生活還在繼續。在經過了漫長的沉默之後,吳奶奶開始說話了,她安慰陳道生說,“人算不如天算,命裏注定小莉遭難,大人也沒辦法。過些日子送些衣服過去,再帶些餅幹蘋果,畢竟是自己的骨肉。”陳道生點點頭,無助的眼睛裏流露出一些雪中送炭的感動,洪阿寶摳著鼻孔說,“我舅舅接到這個案子就說過了,律師費一分錢不要,他是坐過牢的人,知道坐牢的苦楚,道生,這個錢你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胡連河打岔說,“判了十二年,還要什麼錢?”洪阿寶臉脹紅了,“話可不是你這麼說的,打官司就是輸了,律師費都是要付的,要是請別的律師,小莉的官司最少要付一千塊錢。”胡連河拿出殺豬的口氣反唇相譏,“你阿寶怎麼整天就鑽在錢眼裏呢,按常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小莉的案子沒擺平,就是不能拿一分錢。”阿寶也很氣,他正要反擊,陳道生接上來說,“阿寶說得對。鍾律師已經很幫忙了,怪隻怪小莉不爭氣,也怪我沒管教好小莉,我對不起你們!”王奎將手裏的一把花生殼扔到了地上,“媽的,貪官汙吏們聯手欺負百姓,把那些跟資本家勾結的貪官汙吏拉出去先槍斃後審判,沒有一個是冤案。”憋在肚裏的怨氣漚得太久了,一被捅破,刹那間就炸開了。大夥全都開始控訴雙河廠被港商坑慘了,有人甚至回憶起八十年代初廠裏欣欣向榮的時光,那時候,一到冬天就開始免費發煤票,過年發豬肉還有掛麵,一九八一年春節每個職工還發了兩包好煙和一掛鞭炮,這種回憶就像回憶死去的爹娘,很容易讓人激動。追悼會變成了控訴會,顯然走題了。患肺癆在家的孫大強聽了不少廣播,懂的政策比別人多,所以也就冷靜得多,他咳嗽著對大夥說,“小莉已經判了,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雖說有些重了,但畢竟觸犯了法律,老百姓無權無勢,不能碰它,碰了它就得認命。劉思昌說法律是炸藥,他想弄濕了,讓它炸不響,這本來就不對,現在還是炸了,炸傷炸死都由不得你了,劉思昌說不準自己就碰上了炸藥,也不知炸飛到哪兒去了。”要是以往這樣說,大家肯定會起來反駁,但今天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劉思昌這個名字此時就像每個人口腔中的潰瘍,不碰沒事,一碰疼得鑽心。孫大強提劉思昌顯然表示出了他深刻的憂慮和疼痛,他借給陳道生的八百塊錢可是自己舍不得買藥扣下的,是為孩子上初中擇校留的錢,是屬於比他性命還要重要的家庭戰略儲備,見大家都不說話,孫大強繼續將潰瘍往下撕,“聽說劉思昌的公司已經被封了,肯定是躲債去了,可不管怎麼說,街坊鄰居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錢,他也不該拿去頂債呀,往哪兒躲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呀!”
屋裏依然是逼人的沉默,誰都不接話茬,不敢接,也不想接,誰對未來都沒有信心,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給陳道生以雪上加霜的致命一擊,因為大家都很清楚,劉思昌如果攜款躲進了深山老林,對借錢給陳道生的人來說,是損失或慘重損失;而對陳道生來說,卻是終其一生的毀滅性的災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劉思昌人和屍都不見的時候,任何災難性的結論隻能是一種預感和假設,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大家都不說話就是一種努力,努力讓對劉思昌的信任成為一種意誌,因為他們心裏早就有了一個非常頑固的結論,劉思昌決不會辜負街坊的信任。
陳道生麵對街坊們兔死狐悲的表情,準確地感受到大家為陳道生悲傷,為陳小莉惋惜,而不是為錢的下落憂慮,與之相反的是,陳道生已不再想小莉判刑的事,正如他對鍾律師說的,他想的就是三十萬塊錢怎麼辦,街坊的錢比小莉的判刑重要得多,平心而論,他為小莉東奔西走借錢,他對得起小莉,但對不起這麼多街坊。煙霧籠罩著陳道生支離破碎的臉,他從一堆淩亂的煙霧和頭顱中挺直身子,一字一頓地說,“幾個月了,大家把我的事當自家的事,出錢出力,這些恩情我下輩子都還不清。孫大強對我有救命之恩,他說什麼都不為過,事到如今,我向老少爺們保證,劉思昌能把錢還給我更好,不還給我我也決不裝孬賴賬,我陳道生再也不會尋短見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掙一分錢就還一分錢。”
大夥都說,“道生,你這是什麼話?沒人跟你要錢,就是劉思昌再也不回來了,我們那點錢也不致於誰家家破人亡。”說到後麵,情緒非常輕鬆,仿佛每個人都是大款一樣,根本不在乎千兒八百的。胡連河指著孫大強說,“大強,你就是人窮誌短,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幾百塊錢嘛,我替道生還你好了。”大家又都將毛頭對準孫大強,七嘴八舌地炮轟孫大強落井下石。
孫大強一臉委屈,想為自己辯護,但他的聲音被萬眾一心的指責迅速壓了下去,孫大強像犯了錯誤似地不說話了。
孫大強老婆拉著他回家喝中藥,孫大強一臉中藥湯的顏色,喉嚨裏斷斷續續地喘著氣,好像隨時都要接不上去咽氣似的,他老婆一手扶住他,一手捶著他的背。看著孫大強這副慘不忍睹的樣子,沒有人再說話。陳道生很傷感地說,“孫大強救過我的命。”屋裏的人麵麵相覷,似乎有些愧疚,喝水抽煙的姿勢很軟弱。
累了一天的街坊回去睡覺了,他們拖著白天靈活晚上笨重的腿,好像是拖著一條假腿,機械而麻木,那種時候看人走路的姿勢,跟木偶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鍾律師在上訴期最後一天給陳道生打了傳呼,陳道生回話說不上訴了。鍾律師在電話裏說,“那天我有些衝動,還請你原諒。我是坐過牢的人,太敏感,容易受傷,你老婆那樣講話,好像是對我又判了一次刑一樣,當時受不了。你要是上訴的話,我們就碰麵商量一下,明天我把上訴的狀子遞到中院去,我可跟你說清楚,不收你一分錢費用,我算了一下,交通費打印費加上我買給證人保濕霜的錢扣除後,還剩三十二塊呢,坐車的錢夠了。”陳道生說,“你那樣說,讓我心裏過意不去。上訴的事,就算了,鍾律師,我真的很感謝你,眼下我報答不了你,將來小莉從牢裏回來了,我會讓她好好孝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