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2)

軟弱了半輩子的陳道生在這個夜晚表情和語言都很堅硬,手臂的起落和升降如同一個喋血的軍人指揮一場刺刀見紅的肉搏戰,堅決而果斷。這個夜晚因此而改變了走向,陳道生不像是被別人安慰,而是安慰別人;不像是被別人拯救,而是拯救別人。他內心潛伏了幾十年的強勁和血性被喚醒後,就有一種死而複生的感動。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封麵陳舊的“工作筆記本”,筆記本下麵還印著“雙河機械廠革命委員會”的字樣,他翻開本子,開始核對每家每戶欠錢數字,“孫大強八百,胡連河三千,洪阿寶一千五,吳粉麗一百三,馮三根二百八十五……”

街坊們聽著陳道生的聲音像是工廠上班點名,又像是廠裏最紅火的一九八六年冬天給每個職工發獎金,這種感覺讓每個人心裏安靜而踏實起來,直到他們陸續走出陳道生家門,他們才隱約意識到陳道生用他的手勢和聲音安慰了他們一晚上,讓他們不要以失敗的心情麵對一個不會放棄責任的男人。

錢家珍在街坊們走後,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端到陳道生手裏,麵條下麵還臥著一個散了黃的雞蛋,陳道生接了麵條風卷殘雲般地卷進了胃裏,錢家珍看著陳道生狼吞虎咽的樣子,血往腦門上湧,她忍不住說了結婚二十年來最動聽的一句話,“這還像個男子漢!”女人喜歡霸道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歡軟弱的女人一樣,這裏麵含義,陳道生今天晚上才算弄懂。

然而收了碗筷後的錢家珍在短暫的激動後,絕望的心情在昏黃燈光的暗示下就像是無法忘懷的愛情卷土重來,她突然又哭了起來,“三十萬哪,我們下輩子也還不盡呀,這日子怎麼過呀!”陳道生正在點煙,劃著的火柴懸在半空中,他扔了手中的火,心裏冒出另一股火,“哭有什麼用?眼淚哭幹了,又哭不少一分錢債,我早就說過了,日子沒法過,就離婚,我不想連累你。你命不好,該你遇上這麼個倒黴的男人,認不認命不全在你定?”錢家珍脾氣又上來了,她一腳踢翻一個板凳,“陳道生,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就曉得你巴不得我離婚,離婚了你好跟那個小寡婦鬼混,告訴你,我就不離婚,堅決不離!”陳道生說,“人家年紀輕輕的能看上我這個欠三十萬天債的窮光蛋,你高抬我了。”錢家珍吃驚地看著陳道生,她發現陳道生若無其事的表情簡直讓她恐懼,要是從前,陳道生要麼緊張,要麼煩躁,要麼生悶氣,今天他這般鎮定,不像是他欠了人家三十萬,倒像是人家欠了他三十萬一樣。

第二天一早,陳道生去了服裝店,好幾天都沒來了,店裏更加冷清,於文英見到陳道生時候,鼻子一酸,哭了起來,陳道生拍了拍於文英的肩說,“事情已經出了,躲也躲不過去,隻是讓你受委屈了,我也想好了,你另找一個地方上班吧,欠你的錢我會還給你的,好像是兩千四百六十塊,對不對?”於文英止住淚,像看著陌生人一樣地看著陳道生,“我不走,眼下走人,人家會講我不仁不義。”陳道生說,“店裏開不出工資,實在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讓錢家珍來看店。”於文英急忙問,“嬸子同意來店裏了?”陳道生說,“不來又怎麼行呢,欠了那麼多債。”於文英沉默了,它用一天的沉默來憑吊在店裏最後的時光。

晚上回到家裏,陳道生告訴錢家珍,他已經辭退了於文英,準備讓錢家珍去店裏幫忙,陳道生講到最後還帶有感情色彩地說,“家裏遭了這麼大的難,你不離不棄,願意跟我綁在一起,願意跟我一起受罪,我陳道生要是不爭一口氣,良心說不過去,道義上也欠你太多。”

錢家珍扭過頭,冷冷地說,“我不想站在店裏丟人現眼的,不去!”

陳道生的熱腦袋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全身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