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號院子裏街坊們的感情是樸素而粗糙的,聽說上午陳道生的家和鋪子被幾個土匪搶了,磨拳擦掌的姿勢由此及彼,晚上收工後,他們紅著眼聚到了陳道生家亂七八糟的屋裏,胡連河抄起殺豬刀說,“道生,你帶我們去找那王八羔子,我一刀放了他。”陳道生很平靜,他甚至有些輕鬆,傾家蕩產恰好證明了他毫無保留的信用,一邊欠著巨債,一邊開著店,這在情理上確實是講不通的,沒錢還賬怎麼有錢開店呢?盡管他的店麵就像是一個八十歲老太太臉上搽著過期變質的脂粉,是一種毫無價值的修飾,但局外人卻完全可以說你是有錢搽粉無錢照鏡子的矯情,周挺抄家的汽車還沒發動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通了。於是他對街坊們說,“我欠人家的錢,借條上寫過到期不還以家產抵押的。”吳奶奶說,“你把店都讓人家搬了,往後怎麼辦呢?有個小鋪子,總還能糊一張嘴吧。”錢家珍插話說,“你們都不知道,那個店自打開門,就像個無底洞,月月虧錢,早關了早好,他也就是個蹬三輪的料。”王奎有些臉上掛不住了,“蹬三輪怎麼了,每天不都有一二十塊錢進賬,道生,你跟我一起去蹬三輪,貨場那邊我熟,苦是苦些,混口飯吃沒問題。”
既然陳道生都沒有被搶劫的痛苦,大家的憤怒也就很快平息了,他們麵對著的是共同的無奈,76號院裏的每一個人從陳道生迂腐而刻板的臉上都能感覺到他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那麼是不是像劉思昌那樣八麵玲瓏的人就是一個能做成生意的人?也不是。76號院裏出去的人隻能是殺豬的、賣鹵菜的、修車補鞋的、蹬三輪的,他們的自信和光榮在這一年冬天徹底崩潰了。還真應驗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一種宿命式的血統論強迫76號院子裏的每一個人必須接受。所以,陳道生開店而不擺攤,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時至今日,他們相信了。相信了,就沒脾氣了,他們不斷地掏牙縫、摳鼻孔、大聲咳嗽、隨地吐痰,街坊們喝茶抽煙的姿勢自由而粗野,烏煙瘴氣中彌漫著世俗的溫暖,而當初劉思昌鋪著地毯的辦公室裏,更多的像是一幅掛在牆上的畫,很好看,很不中用,別扭。許多人都去過的。
趙天軍當天晚上就去找周挺了,一見麵周挺給了趙天軍一個清單,說陳道生的家當連服裝加電視機電風扇一起放在當鋪裏出售,頂多隻值六千塊錢,還剩二萬五千塊錢從這個月起重新計息,考慮到趙天軍是楊威的保鏢,給個麵子,年利率按百分十二計算。趙天軍接過單子一把撕得粉碎,“姓周的,你他媽的欺人太甚,我提前給你打了招呼,你一點麵子都不給,明天你給我把東西送回去!”趙天軍一拳砸在玻璃櫃台上,櫃台碎了,周挺抬手一拳,猝不及防的趙天軍感覺到眼角麻了一下,緊接著趙天軍飛起一腳直奔周挺的褲襠,兩個武術造詣很深的高手動起拳腳,動作和姿勢規範而優美,其實用價值也非常明顯,趙天軍眼角血腫起一個雞蛋大的包,周挺捂著褲襠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地蹲了下去,周挺的幾個弟兄知道趙天軍的來頭,也不敢將事情鬧大,隻得將兩人拉開。
當天夜裏回到夜總會的時候,楊威正在看時裝模特的表演,趙天軍湊過去正要跟楊威彙報晚上的遭遇,見趙天軍臉上腫起了一個包,楊威將手中的雪茄煙輕輕地彈了彈,用牙咬住說了一句,“你自己安排幾個人去,廢了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盯住T型台女模特們高聳的胸脯和誇張的貓步,眼睛裏熠熠生輝。
所以第二天早上趙天軍去找陳道生的時候,眼睛腫得像熊貓玩具似的,青紫色的飽滿,陳道生問趙天軍眼睛怎麼了,趙天軍沒直接回答,隻是對他說,“陳叔,吃過早飯了嗎?馬上跟我去周挺的當鋪,我要是不讓他給你跪下,我就不是你侄子。”陳道生說,“天軍,你的心意我領了,可不能亂來,要是鬧出人命來,那可就出大亂子了。”趙天軍說,“出了人命,我到新疆陪小莉一起勞改。那小子要是不把東西送回來,死定了!不給我麵子,就是不給楊董的麵子,王八蛋的活膩了!”雖說趙天軍的話有些粗野,但他的仗義行俠的肝膽還是感動了陳道生,他拉住趙天軍骨節堅硬的手說,“天軍,我欠人家錢,到期沒還,用家當抵債,有協議在,我不好反悔。”趙天軍說,“有他這麼要債的嗎?這不是趁火打劫又是什麼?”